九重 第20章

六

叶流闻猛地惊醒过来。

那是天边滚过的沉闷雷声，又像鬼卒在地狱门口吹响喑哑的号角，带着摄人魂魄的气势，由远而近。叶流闻使劲摇了摇头，那不是水声，但又是什么？

用酸疼的手臂撑着自己坐起来，叶流闻一眼看见的是被水冲刷得七零八落的街道，残留的框架上覆盖着黄泥，就像地里挖出的古董。惊慌失措的人群四散奔逃，一路溅起混浊的水花。

“城破了，救命啊！”远处不知是谁在嘶声大叫。然而出城的道路已被林家军封死，邙城的百姓们除了找到一切旮旯缝隙掩盖自身的存在，实在已没有任何退路。

城破了，不用再决堤了！叶流闻的脑子里腾地冒出这个念头，如释重负地靠在路边的石墙上。终于结束了，他的冤屈，他的使命，他骨鲠在喉的痛苦，他迷乱混淆的自我。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瘫坐在水中，痴痴呆呆地笑了起来。

然而他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一群群明火执仗的黑衣士兵混杂在人群中，举起利刃朝挡住去路的百姓们砍去。血水混入泥水，扩散出张牙舞爪的姿态，仿佛来自地狱的魔鬼。他们先前之所以没有理会叶流闻，只是因为把他当作了死人而已！

混乱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叫。

随即，一个装满清水的瓦罐落在地上摔碎了。

那是韩微。然而她只来得及向叶流闻这边看上一眼，就被几个黑衣的士兵扑倒在地，顿时被那片黑色淹没了。

她从水中救了自己，她去找水给自己喝，她说不想自己死……叶流闻脑子里刚闪过这些念头，已经冲上去抓住两个施暴的士兵，远远地掷了出去。侧身躲过几杆骤然杀至的刀枪，他砰地撞翻了几个还未反应过来的士兵，夺了一柄军刀将众人逼出圈外。

“叫你们主将来见我！” 叶流闻大声吼道。

没有人理会他，回答他的只有粗暴的辱骂和欺身而来的利刃。望着眼前步步进逼的黑衣士兵，叶流闻再也无法思考究竟该不该动手，大喝一声，挥动了手中的军刀。

从林家军驱赶百姓冲锋时积累下来的愤怒，蚕食了他苦苦支撑的自制。越来越密集的刀枪如同乌云中闪动的电光，一直蔓延到无边无际的天尽头。叶流闻拼命想要护住身后的，哪怕他的刀上沾染的都是姑父手下士兵的鲜血，他也已不在乎。

“叶流闻，你疯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马蹄声响，一柄长剑伸来，用一种他熟悉的招式架住了他沾满血迹的军刀。

“清扬……”叶流闻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面前满目关切的少女。

“我还以为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呢。”林清扬翻身下马，四周的黑衣士兵顿时整齐地向后退却，就仿佛刚才的搏斗完全不曾存在过。

“清扬，我……”叶流闻刚要说话，林清扬已经伸出手，轻轻按住了他的双唇，“不用解释，我都明白的。走，我们去见父王。”说着，她伸手拉住他的手，朝城外走去。

叶流闻回头看了一眼。韩微已经默默地爬起身，拢了拢凌乱的衣襟，不假思索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们走出黄水弥漫的邙城，来到了城外的林家军营。林清扬首先拿来了伤药和绷带，将叶流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包裹起来。

“为了些不相干的人，你真的不要命吗？”林清扬说到这里，有意无意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韩微。

“韩微不是不相干的人。”叶流闻解释，“她救过我，我也救了她。”

林清扬的眉头皱了皱：“看到你在街头那样疯狂地厮杀，我还以为你真的要背叛我们呢。”她顿了顿，又迟疑着问，“父王下令你去刺杀宇文辉，你为什么没有去？听说，宇文辉还想把他女儿嫁给你……”

“清扬，我……”叶流闻刚想说什么，忽然有士兵在帐门外禀告：“王爷召表少爷觐见。”

“是。”听到姑父林述传召，叶流闻不敢怠慢，连忙和林清扬一起走出帐外。跟着他们走出去，忽然一愣：那被黑衣军士们捆绑着押解过来的，岂不正是绛云仙子？

看见韩微，绛云仙子顿时有些面红耳赤。她原本带了一些侍卫埋伏在暗处，暗中观察和叶流闻的动静。谁知后来林家军冲进邙城，将她的侍卫们打得七零八落，将她本人也抓了起来。如今她别的不怕，就怕和阵主林匆照面。她偷偷潜入苍天阵，林匆固然不会杀她，但这个脸丢得也太大了些！

“叶公子，林小姐！” 韩微忽然大着胆子唤了一声，“宇文大小姐从未作过恶，还请你们一会儿为她求求情，不要害了她的性命。”

“你为她求情？你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林清扬轻哼了一声，不满地瞪了一眼叶流闻。叶流闻垂了垂眼睫，没有出声。

韩微的心顿时一沉。以林匆那无心无情的性子，他对违规潜入的绛云仙子，究竟会怎么样处置？

进入中军大帐，韩微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站在上首的林匆。他穿了全身铠甲，和以前她所见过的仙风道骨截然不同，冷清中竟透出几分肃杀来。在他的冷光之下，坐在帅案之后的老者就显得平淡了几分——显然，他就是叶流闻的“姑父”，渤海王林述。

“爹爹，叶表哥回来了。”林清扬径自跑到林述身边站好，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道，“表哥都受伤了。”言下之意，无论叶流闻犯了什么过错，都不要追究了。

林述自然听出了林清扬的意思，瞪了她一眼，无声地摆了摆手。他没有理会朝自己拱手施礼的叶流闻，只是看着绛云仙子道：“你就是宇文辉的女儿？”

“是。”绛云仙子此刻已感觉到林匆的两道目光正正戳在自己身上，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尴尬，不由避开了他的目光。

“推出去斩了，把她的头送给宇文辉，让他看看违抗本王的代价。”林述轻描淡写地下令。

韩微大惊，就算是神仙在九重阵中丧命，也会真正魂飞魄散的！她正想说点什么救下绛云仙子，叶流闻已经先开口道：“姑父，宇文大小姐罪不至死。如今宇文辉主力尚存，侄儿觉得不如用她当做谈判的筹码。”

“你的帐，我还没和你算呢！”林述哼了一声，“军帐之中，哪里来的‘姑父’和‘侄儿’？”

“是，属下知错，请王爷恕罪！”叶流闻听得出林述的口气很重，连忙跪了下去。

林述没开口，只朝一旁的林匆扬了扬下巴。

“叶流闻，我奉父王之命问话，你可要老实回答。”林匆冷冷地道。

“是。”叶流闻老老实实点头。而一旁林清扬的脸色，已经褪去了血色。

“你为宇文歆求情，可是因为宇文辉曾许诺过将她许配给你为妻？”林匆一本正经地道。

绛云仙子猛地咳嗽起来——这个林匆，明明看出了自己的身份，还这么尽职尽责地扮演角色。

”不是。我与宇文小姐没有半点私情。”叶流闻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为何父王屡次下令让你刺杀宇文辉，你都置之不理？”见叶流闻一时语塞，林匆乘胜追击，“你不仅没有趁接近宇文辉之际下手，还帮他屠杀我军将士。若非被宇文歆美色所惑，你为何叛国投敌，让我军损失惨重？”

“我没有叛国投敌，反倒是……”叶流闻迟疑了一下，还是看向林述问道，“王爷答应过我，只要我去邙城卧底，就放弃水淹邙城的计划。可为何还不等我打开城门，你们就决堤了？还有如烟的死……”

“等你打开城门？若真要等你开城，只怕我们都被反贼们包抄围歼了！”林匆冷笑着打断了他，“你先前对父王的命令不理不睬，我们早就坐实了你反叛的事实。父王最后下令让你夜间偷开城门，不过是为了让你们放松警惕，好在白天打你们一个措手不及而已！”

“我没有反叛！”叶流闻失声道。

“表哥，若你真的没有叛变，就说清楚之前为何不给父王任何回复？”林清扬也有些急了，催促道，“我们在邙城的线人确定，每次密信都是安全送到你手上的。”

“因为……”

“因为那些密信，都被我销毁了，叶公子并没有看见。”感觉到中军帐中越来越浓重的杀意，韩微终于忍不住开口。原来，这苍天阵布下的杀机就在这里，不仅杀人，还要诛心。

“韩微！”绛云仙子轻呼了一声——若是抵死不认，让叶流闻做替罪羊，作为一个丫鬟还有生还的可能。可是如今她自蹈死地，还有谁能救她？

“原来是你。”林述似乎此刻才注意到韩微，抬手止住林匆，饶有兴趣地看向她，“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看着跪在一旁的叶流闻，韩微只觉得坐在上首的林述是那么刺目，“林公子是一个好人，他为了邙城百姓免遭涂炭，自己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反倒是你，牺牲了无辜的如烟，驱赶百姓充当先锋，最后又决堤淹城，为了获胜做出无数人神共愤的事，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审判他？天理昭昭，你才是真正的罪人！”

韩微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大胆得几乎是在找死，帐中诸人顿时全部变了脸色。然而只有绛云仙子知道，实际上是说给阵主林匆听的。在她们失去仙力、无法反抗的情况下，这是唯一可行的尝试。

然而林匆不愧是无情道出身，明知道他们处于生死之间，仍然没有半分通融之意。他冷冷的目光扫过韩微、绛云仙子和叶流闻，似乎对他们会殒命在这里毫不关心。

“小丫头，你既然找死，我让你死还真是便宜你了。”林述果然大怒，一拍桌案，“来人，把她们都拖出去赏给众将士，生死不论！”

“是！”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得令，拽住绛云仙子和韩微就往外拖去。绛云仙子惊恐之下，朝着韩微叫道：“都说了让你不要来这里，会遇见比死还可怕的事，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韩微此刻脑中也是一片混乱，巨大的恐惧之下脱口叫道：“叶公子救命！”

“住手！”似乎被韩微这句话惊醒，叶流闻一跃而起，身形流转，顿时将抓住和绛云仙子的几个士兵击退。他随即跪在地上，抱拳道：“王爷，看在她们两人都救过我的份上，请收回成命！”

“叶流闻，你反了吗？”林述大怒，抓起桌案上的一支令箭抛了下来，“来人，抓叛贼！”

呼啦一声，中军帐口涌来无数黑衣的士兵，如同一道浓密的乌云，投下无处躲避的阴影。

林匆站在林述身边，嘴角紧抿，无动于衷。九重阵中的杀机，原本就难以逃脱。他只要最后能留下韩微和绛云仙子的性命，就已是作为仙僚最大的情分。至于闯关的凡人，死亡本就是他的宿命。

士兵们手中雪亮的兵刃不断逼近，韩微和绛云仙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与叶流闻背靠背站在了中军帐正中。叶流闻虽然武艺高强，奈何手无寸铁，又要护住两个女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泰山压顶，顷刻就要将他们压为齑粉。

“父王，求你饶了表哥的性命！”林清扬忽然跪在林述身边，抱着他的膝盖痛哭出声。然后她又转向叶流闻，泪流满面哀求：“表哥，快向父王认错。我已经调查过了，那个姓苏的丫头本就是个水性杨花的贱人，本来就该死！你已经救过她一次，就不要再管她们了！”

听到林清扬骤然的谩骂，韩微一头雾水看了看绛云仙子，这才反应过来所谓“姓苏的水性杨花的贱人”，指的就是自己。想不到林清扬不仅怀疑自己，还把自己在阵法中的背景也摸得清清楚楚了！

韩微心中一凉，这下子，不仅绛云仙子，自己和叶流闻的关系也不清不楚了。不知道叶流闻为了向心上人自证清白，会不会真的放弃她们？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叶流闻身上，揣摩着他会做出什么反应。终于，叶流闻抬起眼，缓缓开口：

“我没错。”

“她们也不该死。”

话音未落，他忽然抄起地上的那支金批令箭，飞身越过帅案，一把将令箭的尖端抵在了林匆的颈侧：“王爷，二公子，对不住了。”

这一下变起肘腋，无论林述还是林清扬都呆住了。林匆被叶流闻制得动弹不得，厉声道：“叶流闻，你大胆！”

“求王爷下令，放我们走。”叶流闻不顾一旁林清扬的失声惊呼，握着令箭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叶流闻，为了那两个女人，你真要背叛我们？”林清扬失望地问。

“清扬，对不起，以后再向你解释。”叶流闻心中一阵苦涩——他竭尽全力，不过是让自己爱的人都恨他罢了。他没有办法化解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就像他无法改变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

“让他们走。”林述心疼儿子，无奈之下只能下令。

中军帐前的黑衣士兵们让出了一条通道，叶流闻挟持着林匆，和韩微、绛云仙子一起走出了军帐。

叶流闻紧张之下，金批令箭在林匆的颈侧刺出血口，然而林匆却没有什么惊慌之色，他的眼睛中，甚至有种了然的超脱。

“表哥！”林清扬忽然喊了一声，“我有句话想和你说。”

叶流闻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从背后赶上来的林清扬。他的心里舍不下的，终究只有她。能够让他放心地用后背对着的，也只有她。

一道寒光掠过韩微的瞳孔，下一刻，她想也不想地挡在了叶流闻身前。

一股冷意尖锐地穿透了她的胸膛，低下头，看见戳入体内的半截剑身，带着决绝的速度和气势。不远处林清扬的脸，泪珠犹自挂在颊边，眼神却比刺出的这一剑还要锋利。

绛云仙子发出了一声惊叫：“你这个傻子，为什么还要护着他？”

韩微的脸抽搐了一下，漾起一个浅淡的苦笑。她看不见身后叶流闻的表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扑上来，也许是为了履行自己保护北斗星君的使命，也许是为了三百多年前，他也曾经以身为桥，救过被困在洪水中的自己。

撕心裂肺的疼痛中，韩微只觉周围的一切就像浸泡在水中的画，一切都在模糊，一切都在坍塌。但她却清楚地知道：阵破了。

真正的杀机，是爱人亲手刺出的那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