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21章

七

醒来的时候，韩微只觉得胸口伤处的疼痛减轻了许多，显然已经用了上好的伤药。

她转了转头，恰好看见了守在一旁的叶流闻。他的神色已经平和下来，甚至带着些恹恹的倦意，显然已经平复了阵中的激愤，又恢复成了那个一心想躺平的卫王殿下。

手指轻轻一动，韩微触碰到了身下铺着的一层布帛，看花纹样式，正是叶流闻的外衣。

“天阶上没有床，只好委屈你躺在地上。”叶流闻见韩微的目光望向身前长长的阶梯，开口解释，“不过幸好天庭的伤药很有效，你应该没有危险了。”

“是你给我上的药？” 韩微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绷带，只觉一股血直冲到了脸颊上。

“不是，是绛云仙子给你上的。她还帮你换了衣服。”叶流闻忽然朝被云层笼罩的天阶高处张望了一下，“不过药是黔灵道君给的。”

“林匆？他会这么好心？” 韩微一惊。她知道自己受的伤有多重，也就知道这伤药究竟有多珍贵，林匆居然会舍得？

“他说只要活着出了阵，他作为阵主都会施救。”叶流闻回答。

“那绛云仙子呢？”

“她给你包扎好伤口，原本想要带你离开，却被黔灵道君阻止了。“想起方才两位神仙惊天动地的打斗，叶流闻心有余悸地抽了口气，“道君说奉天界帝君之命，你必须进阵，还说……”

“还说若是绛云仙子下次再偷偷进阵，我保证让她有进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叶流闻的话，却是林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天阶上，距离他们不过高了几级台阶而已。

一见林匆出现，韩微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她还记得林匆下令决堤、水淹邙城的惨剧，虽然只是虚幻，但足以证明林匆的冷酷狠辣。绛云仙子离开也好，否则不知下个阵法中她会遭遇什么危险。何况她只想保护自己，却根本不管叶流闻的死活，她走了，韩微反倒松了一口气。

“你很好，很厉害。”林匆居高临下地看着韩微，冷冰冰的语气中充满了嘲讽，“第一个阵法你就替他去死，那后面的阵法你要做到哪一步？”

“我知道自己不会死。” 韩微看着自己右边胸口上的血迹，淡淡回答，“挡剑的时候，我算好了不会刺中心脏。而且以林清扬对叶流闻的情义，冲动之下刺出一剑后，不可能还有第二剑。”

“韩仙子……”叶流闻显然深受震动，“其实你不必为我做这些……”

“都说了要保护你直到飞升，我说话算话。”避开叶流闻脸上复杂的神色，韩微嘴角轻轻一勾，“我好歹在人间降妖一两百年，论打斗的经验，你们应该都比不过我。”

“什么打斗的经验，是挨打挨杀的经验吧。”林匆冷冷哼了一声。

吹的牛皮被无情戳穿，韩微偏过头，不理会了。

“休息好了，就准备进下一个阵法。”林匆毫无怜香惜玉之态，居然开口催促。

“她才受了那么重的伤，请道君通融通融。”叶流闻满脸不忍之色，躬身朝林匆作揖哀求。

“九重阵法维持的时间有限，何况我给的药我清楚，她不会有大碍了。”林匆铁面无私地拒绝。

“没关系，我没事了。” 韩微赶紧爬起身，一把将铺在身下的衣服提起来拍打干净，还给叶流闻，“走吧，我们去闯下一阵。”

前方的天阶上，白云散开，再次露出了一座高高的门楼，上书三个大字：阳天阵。

“夜长梦多，我们还是速去速回。” 韩微紧拽了一把叶流闻，见他目色中仍有悲凉之色，宽慰道，“怎么，还沉浸在苍天阵的情绪里？你就当它是一场梦好了。”

“虽然对阵外之人只是转瞬，对我却像是经历了一生，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抽离出来？”叶流闻轻叹，“可惜我费尽心机，不仅没有救得了邙城，还害了你，真是愚不可及。”

“不，如果我没有截下那些密信，说不定你已经刺杀了宇文辉，救下了邙城的百姓。” 韩微有些懊恼地道，“幸亏只是阵法中的幻象，否则我可是毁灭了一座城池，罪过太大了。”

“那也怪不得你。是我幻想以一己之力拯救一座城池，太不自量力了。”叶流闻苦笑。

“挑战人们心中想当然的法则，让不该死的人不死，这其实是真正的奢望。” 韩微也忍不住叹息，随即又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不过无论如何，苍天阵中的叶流闻，在我心目中都是一个英雄。”

“你见过这样狼狈的英雄么？”叶流闻萧瑟地道，“我觉得自己只是地底的鼹鼠，在牢不可破的冻土中徒劳地挖掘。挖来挖去，却哪里都见不到天光。”

“别灰心，等你飞升成仙，就会拥有更多的力量了。” 韩微笑了笑。

“拥有了更多的力量，就一定是好事吗？”叶流闻心中低低地道。这句话，他没有让韩微听见。

“我们进去吧。”伸手推开了阳天阵厚重的阵门。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之所以迫不及待要进入新的阵法，就是为了逃避叶流闻在入苍天阵时提出的要求：若是破阵，就要告诉他以前和林匆发生过什么。

而她宁可忍着伤口的余痛闯入第二阵，也绝不愿提及那段早已被林匆忘记的过往。

所以只能趁着叶流闻还沉浸在前一阵的情绪中，来不及想起之前的要求，先下手为强。

阵门大开，一阵浓雾袭来，吞没了韩微和叶流闻的身影。

林匆冷冷地看着他们消失，迈步正要入阵，忽然顿住了脚步：“帝君？”

帝君沧溟从天而降，稳稳地站在了天阶上，袍袖飘飘，金光缕缕，神圣难言。

“黔灵道君，本君有个问题想问你。”帝君沧溟微笑着道。

“帝君请问。”林匆拱了拱手。

“昆仑之巅的千叶雪莲虽是疗伤圣药，却极为珍贵，道君为何舍得给一个小小的仙娥？”

“小仙不明白帝君的意思。”林匆的神色如同昆仑之巅的千年寒冰，岿然不动，“天道之下，众生平等，帝君和仙娥，有很大的区别吗？”

“说得有理，是本君偏执了。”帝君沧溟好脾气地微笑道，“不过叶流闻忘了，本君可没忘。你和韩微，是不是过去认识？”

“我不记得了。”林匆平静地道，“若是帝君认为这会导致我不再公允，可以免去我的阵主之职。”

“可惜我知道得太晚，已经来不及更换了。”帝君仍然微笑，“本君并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只是稍稍提醒一下罢了。”

“有劳提醒。帝君若是对小仙飞升之前的经历有疑惑，尽可以去秘阁查阅天籍记录。”林匆淡淡道。

帝君藏在宽大袍袖中的手指轻轻抽搐了一下，神色却无一丝波澜：“本君一直都是信任你的。安心入阵去吧。”

“可是小仙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帝君。”林匆没有动弹，反倒抬眼直视了一下帝君沧溟，“放韩微进去也就罢了，可绛云仙子是怎么偷偷入阵的？帝君设置这九重阵法时，是否有遗漏之处？”

“你是在怀疑本君吗？”帝君沧溟脸上的笑容消失，顿时生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威压来。

“小仙不敢。”林匆躬身。但帝君沧溟看得出来，这个以无心无情着称的黔灵道君并无任何惶恐之心。

“九重阵法难以发动一次，本君确实不敢保证没有任何漏洞。”沧溟说到这里，见林匆嘴角微微一抽，皱眉道，“怎么，你怀疑是本君故意放绛云仙子进来，好帮助北斗星君和作弊吗？”

“没有自然最好。放韩仙娥入阵，已经足以昭显帝君的兄弟之情了。”林匆说着深施一礼，不咸不淡地道，“阵法已经启动，小仙不敢再多加耽搁。告辞。”说着转身离去，隐没进了门楼内的滚滚迷雾中。

阳天阵的阵门，缓缓关闭。

帝君沧溟看着这座横亘在天阶上的高大门楼，眼中露出了一丝无人能懂的神色，随即袍袖一拂，倏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