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41章

三

尽管早走一刻，直到韩微回到太史阁几个时辰后，叶流闻才孤身回来，而那只开明兽也再不见踪影。他刚推门进入太史阁的内墙，得到消息的太史阁门人们便纷纷侧目，冉霖更是冷笑着道：“叶流闻，阁主要见你。”

“放心，那些金锭的去向，我自然会向阁主交待清楚。”叶流闻说着，也不看四周窃窃私语的门人一眼，从从容容地往太史令所在的静室方向走去。

“小薇师妹，叶流闻到底干什么去了？”看着叶流闻走远，和韩微相熟的几个门人忍不住问。

“详情我已经禀告了阁主，看他老人家如何处理吧。” 韩微不愿多说，淡淡回答了一句，埋头去抄书了。叶流闻的行踪，她确实只告诉了阁主一个人，不光是因为阁主是她的“父亲”，也因为那睿智慈祥的老人悄悄叮嘱过她：太史阁内，有西荣国的内奸。

太史令对叶流闻挪用公帑之事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吩咐叶流闻以后想办法弥补阁中的亏空，就这么不了了之。阁中门人虽然大多心中不服，却碍于迫在眉睫的难关，不敢以此扰乱太史令的心神。至于那个花费巨资得到的开明兽头颅后来去了哪里，韩微猜不出来，叶流闻的一举一动中也透不出丝毫端倪。阁中岁月似乎如常，只有叶流闻越来越孤僻，淡薄得像一缕随时都会消散的影子。

“你究竟想做什么，我会帮你。”有一次，见叶流闻在惜墨斋抄书时神不守舍，韩微终于鼓起勇气低声问。

叶流闻吓了一跳，手中毛笔在纸张上洇出一个墨点。“我的事，你不要管。离我越远越好。”他咬着牙回答，没有看她。

韩微一凛，背上生出一股寒意。她忽然记起了以前见过的被锁在铁笼中孤狼的目光。而笼子里的孤狼，通常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咬破铁笼伺机报仇，要么被人剥皮吃肉尸骨无存。无论叶流闻是哪一种结局，韩微都不敢想象，可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连她这凭空进入朱天阵的人也能预感得到。

那天夜里，和衣而卧的韩微忽然被一串金铃声所惊醒。那是太史阁发生大事时的警报。

下意识地一跃而起，韩微拉开房门就往人流处奔去。只见原本紧闭的藏书洞石门已经被人打开，四壁镶嵌的萤石绿光灿然，就仿佛点燃了幽冥之火！她正惊疑间，远处高墙上却有个熟悉的人影一晃而过，兔起鹄落一般往阁外奔去，连忙下意识地追了过去。

调动起体内不知名的内息，韩微沿着太史阁层层叠叠的檐角追下去，那个人影在视线中便越来越清晰。韩微忍住心头的震动，飞身落在他面前，急切地叫道：“叶流闻，你要去哪里？”他已经叛出了自己的国家，若是再叛出太史阁，就再没有容身之地。

似乎并没有听出韩微话语中的关切，叶流闻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冷冷地道：“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留着你终究是个麻烦。”说着他一挥手中的铁剑，便朝着韩微刺了过来。

韩微侧身让开，明显感觉到叶流闻未使全力。可是有这工夫，他为什么不直接夺路而逃？

头脑正混乱间，众门人也陆续赶了过来，而他们簇拥着的，正是已经须发皆白的太史令。他明净的额头显出他的睿智，可眼下深深的皱纹和黑晕却早已出卖了他的憔悴。

“太史阁朝不保夕，你们还是识时务的好。”叶流闻轻蔑地看着太史令，冷声笑道。

“小侯爷艺高人胆大，可太史阁能屹立千年不倒，也并不是靠几枝笔就能撑得下去的。”太史令说着，举起手中一个黑黝黝的铜匣，沉声道，“只要你归还盗走的西荣国文献，我就不伤你性命。”

西荣国文献。难道叶流闻以侯爵之尊混入太史阁，真的就是为了偷窃那连皇权也无法干预窥探的史书？而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完全是在做戏么？韩微心头一片迷乱，只觉叶流闻这个人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你们既看重这妖书，我还给你们就是。反正我早已熟读，国君也早已知晓！”叶流闻言毕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来，轻轻一抖，那书册便如同枯叶一般化为碎片，随风扬下墙头。

“不！”人群中有人再也按捺不住，疯了一般奔上去收集那些残片。而冉霖则捧着几枚残破的书页，努力压抑着喉咙中的哽咽，“叶流闻，你可是点了承钧星的，那是你对天地发下的誓言，永远守护真理和正义，难道你要违背誓言吗？”

“你说的，就是这个无聊的符号？”叶流闻轻蔑地看着冉霖，似乎对他的天真感到好笑。他摊开左手端详着掌心那发出淡淡光芒的九芒星，冷笑道：“真理和正义只有当权的强者才有权定义，我今天就破了这个虚幻的图案，让你们知道我从来不屑与你们为伍！”说着他斜过铁剑在左手掌心轻轻一划，顿时将那枚深入肌理的承钧星一分为二！血珠从皮肤的裂痕中蜂拥而出，滴落在地上，也冲走了众人心头最后的残念。

“实在过于狂妄了。”太史令轻叹了一口气，仰望着墙头睥睨众人的叶流闻，蓦地打开了手中的铜匣。

无数细碎的光在黑夜中一闪，仿佛群蜂一般从铜匣中飞出，布成阵势向叶流闻包围而去。尚未等众人反应过来，耳中已是叮叮之声不绝，叶流闻早已挥剑护住身形，将那些光影纷纷打落在地。低头一看，铜匣中飞出的竟是些做工精巧的金蝶，双翅锋锐如刀，一看就是上古之物。更奇的是，那些金蝶落地之后尚能跳跃而起，再度攻向敌手，方位分寸竟然丝毫不乱。太史阁能屹立千年，果然不是仅凭几支笔就做到的。

叶流闻万料不到这些炫目的金蝶竟能自行飞回，伺机袭击宛如活物，手中剑招再不如方才那般潇洒自如。偏偏这些金蝶不知是何种金属打造，叶流闻的铁剑竟伤不了它们分毫，即使远远拨开也能瞬息扑回，永无颓势。心知长期耗费下去，自己不可能毫无破绽，叶流闻眼神一凛，孤注一掷般飞身而起，向着墙下默运内力的太史令刺去！眼看剑尖离太史令不过一尺，密密麻麻的金蝶却蓦地掉头，尾随而至，逼得叶流闻不得不回剑自保。电光火石之间，一枚金蝶堪堪突破剑网划过叶流闻的脚踝，力道之大竟将他整个人带得立势不稳，从半空跌落。

太史令一招得手，随即召回了兀自飞旋的金蝶，韩微便跟着跃下墙来，却见叶流闻背靠着墙壁站直身子，手中尚紧紧握着铁剑摆出防御之势，竟不顾脚踝处血如泉涌，也不知是否伤到了筋脉。

“放下兵刃，我们饶你不死。”冉霖率众走上几步，参差的人影便覆盖了布满冷汗的额头。他微微抿了抿嘴唇，眼光复杂地扫过一旁沉默的太史令，终于慢慢垂下了手中的铁剑。

“绑了!”冉霖刚吩咐了这句话，就有两个门人取了绳索向叶流闻走去，绑住了他的双手。

“把他关入藏书洞，以后可作为与西荣国谈判的人质。”太史令安抚了群情激愤的门人，转身离开，蹒跚的步履在韩微眼中如同风中摇曳的残烛。她走上去点了叶流闻的穴道为他止血，小心地搀扶他起来，叶流闻却把头扭开去不看任何人一眼。他黑沉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痛楚和脆弱，让韩微怀疑只是自己的错觉。

去药房取了金疮药和绷带，韩微快步来到藏书洞。看守叶流闻的两个门人看在她是阁主之女的份上，勉为其难地让她进去为叶流闻疗伤。

走进石室的时候韩微发现叶流闻靠墙坐在地上，满身都是血迹，地上也拖出几道血痕。由于穴道未解，他手足无法活动，也不知是怎样使力才从地上爬起，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此刻他的眼睛微微阖起，就算听到韩微进来也一动不动。

韩微自然不和他计较这些，只是蹲下身拉开他染血的衣角，感觉得到叶流闻在她手下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不管外表多么坚强，他的心里还是怕的。想到这里，韩微抬头看了一眼叶流闻的脸，看见他白色的门齿紧紧咬着下唇，依旧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韩微轻轻叹了口气，也叹不尽心底的黯然，小心地为叶流闻止血上药。脚踝的伤口血流得猛，所幸没有伤及筋骨，看起来太史令还是对他手下留情了。

包扎的过程中叶流闻一直很安静，直到韩微收了手，才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韩微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转身走出石室，想去给他取点水。

然而当她走出几步，迎面正遇见冉霖锦途等十几个太史阁门人。

瞥见冉霖眼中刻骨的寒光，韩微心头一震：“你们要干什么？”

“那贼子武功高强，若是被他伺机逃出，西荣国日后必定会对太史阁下毒手。”冉霖耐下性子给韩微解释，“所以我们虽不能杀他，却也要废了他的武功，让他无法逃脱。”

“所以你们就带来了化功散，想给叶流闻强灌下去？” 韩微盯住锦途手中所捧的陶碗，见众人默认，忽而冷笑道，“可是太史令只是下令将叶流闻囚于此处，并不曾有多余的吩咐。”

“阁主方才回房的途中晕倒了，现在还没有醒过来。”锦途道，“小薇师妹，冉霖兄也是为了太史阁的安危考虑。”

“我会看着他的。” 韩微守在藏书洞口，寸步不让。

“小薇，现在危机迫在眉睫，不是讲儿女私情的时候。”冉霖见韩微如此不懂事，有些恼怒起来，手指不由自主地扶上了腰间的剑柄。

“动手也没关系。” 韩微立在门间，并没有对“儿女私情”几个字加以否认，他们要这样认为，事情反倒好解释得多。可如果失去武功，叶流闻后面的路会更加艰难，所以她一定要保护他。

“我自然不会对小薇师妹动手。”冉霖胸有成竹地一笑，“可是你不敢离开这道门，我们却可以轮番吃饭休息，时间久了，铁打的人也支持不住的。你要试试吗？”

“不用试了。”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竟是叶流闻不知何时穴道解开，费力地走了过来。他五指叉开抠住墙壁，支撑着自己不会倒下，嘴角还是那种淡然的神色，“只要不杀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不杀你，却也不能再留着你的武功。”冉霖决绝地回答。

“要我喝下你们的化功散？”叶流闻再支撑不住，坐在了地上。他看着洞内表情各异的太史阁门人，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又倏地点亮，忽而笑道，“要我喝也可以，只需一个条件——”他蓦地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指着韩微道，“我要她亲手喂我喝。”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还是锦途反应得快，将捧着的药碗往韩微手中一塞，轻轻推了她一把：“去吧。”

“不。” 韩微站在原地不肯动。

“来吧，让我喝了这酒，断了你的念想。”叶流闻仰着脸看着韩微，高傲的神态中带着一丝悲悯，“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但是我已经辜负过一个女子，对任何女子都不会再有感情了。”

“住口！”冉霖忽然有些愤怒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是说，让她不要再自作多情。”叶流闻冷冷地道，“拿过来吧。”

韩微的脸涨得通红，心头翻滚的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颤抖着手将药碗捧起，尚未凑到叶流闻唇边，眼泪不知怎么的便扑簌簌地滴落下来。

“我说过的，以后离我远点。”叶流闻凝视着韩微近在咫尺的面容，忽然低下头，难以觉察地伸出舌头，舔去了一滴韩微落在碗沿的泪珠。随后他一口咬住碗沿，头一仰，就着韩微的手将那碗化功散直喝下去。

看着少许的药水沿着叶流闻唇边滴落，韩微的泪水再次滚滚而落。而叶流闻却啪地将那空空如也的陶碗在地上摔得粉碎，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返身就朝藏书洞内部走去。

冉霖微一踌躇，还是有些不放心，正想迈步追去，韩微却已挡住了他的去路：“既然已经达到了目的，我们都回去吧。”

冉霖盯着韩微，终于点了点头，带着众人转身出了藏书洞。

看着藏书洞大门被重新锁好，韩微背靠着石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赶走了所有的人，不让任何人去打搅他。因为她知道，叶流闻此刻需要的是绝对的孤独，那样骄傲的人，绝不容许自己化去内力的痛苦过程展现在众人面前。不论是屈辱还是愤怒，他都宁愿选择在那空荡荡的石室中独自承受。

她能帮他的，也只有这么多。

接下来的日子，是连天云涛中难得的平静。

韩微前往阁主处，提出由自己在藏书洞内看守叶流闻。没想到这么无理的要求，太史令竟同意了。至于门人们对太史令偏心女儿的议论，对韩微痴心错付的惋惜，韩微完全将它们隔绝在了藏书洞的大门外。

韩微清楚地记得一天一夜之后，叶流闻是怎样打开虚掩的石室门，一步步缓缓地走出来。他径直走到韩微面前，几无血色的唇中吐出四个字：“我想看书。”

韩微其时早已备好了饭菜药物，却不知怎样开口招呼叶流闻。看着叶流闻憔悴得如同落地的秋叶，轻轻一捻就能粉碎，韩微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她拿着太史令给的钥匙，打开了所有石室的门，将那些珍贵的孤本全部向他敞开。反正叶流闻失去了内力，他们俩都破解不了大门处“无形钥”的机关，逃不出这天成的牢笼。她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给他最大自由。

不出韩微的预料，叶流闻并没有看书的心思，或许真的只是通过这个借口换得更多的活动空间。韩微常常看他倚坐在高大的书架下，手里拿着一本书急速的翻动，速度之快根本不可能看得清上面书写了什么。他的眼睛是木然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让韩微猜测不到他心底在想些什么，只能远远地看他无意识地翻动着浩如烟海的书册。

就像当初在惜墨斋一样，叶流闻从不主动和韩微搭话，甚至彻底地缄口不语，仿佛他当初喝下的化功散不仅废去了他的内力，还毒哑了他的喉咙。

不过韩微知道他只是不想说话。有一次她原本要走出藏书洞，却又半路想起什么折回来，就看见叶流闻依旧倚坐在书架下，手中的书扔在一旁，仰头怔怔地盯着石室的一角，口中喃喃地念颂着什么。石室四壁的萤石发出幽幽的绿光，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如同虚空中的幻影。

韩微凝起内息，仔细地分辨着叶流闻自言自语的话语，依稀听到的是：“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耎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这几句话，韩微是知道的。昔日太史令司马迁下狱受辱，为世人所讥，司马迁便给责备他的好友写了一封书信，其中便有这几句话，大意是勇士不一定死于名节，而怯懦的人仰慕道义，则随时随地都可以勉励自己不受辱。我虽然怯懦，想苟全性命，却很懂得舍生取义的道理，何至于甘心接受绳捆索绑的侮辱呢!再说，奴婢侍妾一类人，尚且能自杀而不受辱，何况我是不得已啊？我之所以含垢忍辱，苟且偷生，情愿被囚禁在粪土一般的牢狱之中，是因为我的心愿尚未完全实现，耻于默默无闻而死，而文采不能显露给后世的人们。

不管二人的本心有何不同，这几句血泪之语在此时此刻被叶流闻吟诵出来，倒真有些贴切的意思。韩微只觉得心头一痛，思绪如麻，忽听得咚的一声，却是叶流闻猛地将额头撞在面前的书架上，直将书架上数百年的积尘都震落下来。他就那样靠着书架，肩头不停地颤抖，一行泪从眼角缓缓滑下。

韩微吃了一惊，没料到那样桀骜那样清高的叶流闻也会流泪，倒让她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她缓缓地一步步退出去，猛地打开藏书洞的大门站在阳光下，才能将胸中那口气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