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42章

四

叶流闻在藏书洞里一共被关了七十三天。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太史阁外面的世界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西荣军队兵临帝丘城下，卫天子不得已答应除去帝号，降为西荣国一个郡公，卫朝历代宫殿珍藏，尽皆交予西荣国管理。”那天，太史令难得单独见了韩微，以一个父亲般的慈爱和痛惜态度道，“太史阁中珍藏了太多对西荣国的不利记载，西荣国君以前就多次派人要求删改，都被我拒绝。现在他又派出了使者，说要来太史阁查检**，又再次被我拒绝。我惹怒了那个暴君，太史阁必定在劫难逃了。”他递给韩微一个小小的包袱，“这是父亲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点钱，你带着它去投靠外祖家吧。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不能让你再留下来冒险。”

“我不走！”韩微下意识地摇头，“我要留在太史阁里！”

“太史阁以后说不定就不复存在了。我作为太史令，理应留守，而你，是我留存的最后一点私心。”太史令紧紧攥住韩微的手，拉着她走出了太史阁。大门外，停着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

“走吧，不要再回来了。”太史令将韩微塞进马车，命车夫立刻离开。

“爹爹，叶流闻他……”韩微将头探出车窗，拼命朝身后越来越远的太史令喊道。

“不用担心，他是有大造化的人。”太史令远远地回应。

“有大造化？”韩微不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却也知道无法从太史令和叶流闻口中探出任何答案。

夜里歇宿的时候，韩微偷偷地从客栈溜出来，提起内息，径直连夜奔回了太史阁。她不敢公开露面，只能借着熟悉阁中情况，悄悄躲藏在藏书洞上方的山林中。好在她以前修行时在山林中隐居惯了，这样的生活应付起来倒也自如。

虽然无法再进藏书洞看顾叶流闻，韩微却能看出太史阁中加强了戒备，阁中门人分成数队，日夜轮流警戒，可是太史令却再也没有出现。

西荣国的军队果然很快到来，将太史阁围得水泄不通，幸而太史阁外墙机关巧妙，阁中又多有神兵利器，披甲执戈的士兵乍见这些匪夷所思的武器阵法，一时竟无法攻进。

虽然见太史阁侥幸抵御了进攻，韩微心中仍是忐忑不安——除去外驻的门人，此刻太史阁中加上马夫厨娘，统共只有一百余人，就算粮食充足，又能支撑多久？十天、半个月、还是一个月？看目前的架势，双方都不肯妥协，那么这僵持之局何时才能破解？难道真要等到西荣国君扫平天下、登基称帝的那一天吗？

韩微没有料到，就在当天夜里，西荣军队冲进了太史阁，迅速收缴了阁中诸人赖以抵抗的军械暗器。她隐身在屋脊之后，只看见星星点点的火把连成线，结成片，仿佛铺开了插翅难飞的天罗地网。

所有的太史阁门人都被驱赶着聚集到藏书洞前的空地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们怎么进来的？”混乱中，韩微听见有人不甘心地大声问。

“阁中有内奸破坏了大门的机关。”冉霖回答着，红得几乎燃烧起来的眼珠扫视着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远处藏书洞的方向。

“不可能是他……”一个门人明白了冉霖的意思，难以置信地道，“叶流闻一直被关在藏书洞里，没有出来过。”

“就算不是他，也是他教唆的同伙！”冉霖咬牙恨道，“大门处机关重重，普通人怎么开得了？”

“闭嘴，将军要训话！”一条长鞭在半空中甩起弧线，啪地砸落在青石地板上，恍如霹雳炸开，将混乱的场面暂时弹压下去。

“大家不必惊慌，大王派我来的意思，无非是查抄**。只要你们配合，我可保各位性命无虞。”一个全身戎装的将领骑着马走到众人面前，居然是林匆！

无视阁中诸人戒备敌视的眼神，林匆转头对太史令微笑道：“太史令大人说起来也算朝廷命官，如今这帝丘朝廷已奉荣王为主，你又何苦和朝廷对抗。只要你一声令下打开藏书洞的门，荣王答应太史阁日后还是西荣皇家修史之所。”

“太史阁是天下人的修史之所，几曾变成西荣皇家的了？建议林匆将军先读几本我阁内修的通史，再来分辨什么是**。”太史令半闭着眼睛回答，仿佛根本不屑正眼看待林匆，让韩微惊觉平时儒雅中正的阁主竟也藏着几分激愤的锋利。

林匆的脸色一时有些尴尬，勉力劝道：“荣王也敬佩阁主的风骨，所以只要阁主自行交出污损荣国，溢美他国的**，我们绝不为难。”

“我阁中所着《纪年》俱是事实，将军要我分辨出哪本污损了西荣，哪本溢美了他国，我还真没有这个本事。”太史令盯着林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冷笑道，“烦请将军转告皇上，只要是事实，无论怎样都抹杀不去。”

“错了，法子总是有的。”林匆无心再跟太史令说下去，对手下吩咐道，“进藏书洞。”

“是！”训练有素的士兵齐声应了，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攻城所用包了铁头的撞木，齐齐往藏书洞紧闭的石门撞去。然而饶是撞得声如洪钟，石屑纷飞，两扇石门依旧纹丝不动。

林匆眼见无果，纵马走上石阶，亲自将石门检视了一番，随即走回被围困的太史阁众人面前，沉声道：“有能打开石门者，赦无罪，赏千金。”

没有人回答。韩微远远地望着太史令，见他只是微微仰头看着天上的眉月，面上平静无波，不知怎么的，这神态让韩微想起了靠坐在书架下的叶流闻。

林匆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控马在人群前来回走了两遍，蓦地大声道：“本将军命你们打开石门！违抗者，斩！”说完他微一抬手，身边一个士兵手起刀落，立时将一名太史阁门人砍翻在地！

一阵惊呼从人群里爆发，愤怒的太史阁门人奋力推搡着身边包围的士兵，甚至有人掏出了随身的兵刃，却立时被士兵毫不留情地格杀当场，血色四溅。林匆手中佩剑一挥，冷厉喝道：“若是还没有人愿意打开石门，就一个一个地杀！”

林匆，你好狠！虽然明知是在阵中，太史阁门人都是虚像，韩微还是忍不住愤怒了。她用力扣着身下的瓦片，若非还牢记自己的使命是保护叶流闻，定要飞身而出去阻止林匆丧心病狂的行为。

“不用逼他们，我是下一任阁主，只有我能打开藏书洞！”冉霖忽而大声应答，踏着地上横流的血迹迈步走出了人群。他抬头看着仍旧跨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林匆，向前伸出左手笑道：“看见我手心的承钧星了么，只有靠阁中特有的心法，才能用内力打开藏书洞的石门机关。他们那些人，根本没有用，就算是阁主本人，也体弱力竭，调动不起内力了。”

“那你准备如何？”林匆戒备地看着冉霖，手扶佩剑，犀利的眼神中满是怀疑。

“我准备告诉你，不用妄想打开藏书洞了。”冉霖说到这里，蓦地拔出怀中的兵刃。就在林匆本能地侧身想要躲开他的行刺时，银光一闪，冉霖竟挥刃斩下了自己的左手，强忍剧痛对林匆笑道，“这下子你死心了吧。”

“混帐！”林匆气急，手中马鞭狠狠一挥，将冉霖脱手飞掷的短剑远远拨开，随即有士兵一拥而上，将冉霖牢牢摁住。

鞭稍转向，林匆看着一旁的太史令，微微冷笑：“别人倒也罢了，太史令大人却断无不能打开石门的道理。林匆虽是武夫，却也一直敬重大人的文才智慧，实在不想冒犯大人本人。”

“不必客气。将军若是以为‘冒犯’我便可达到目的，不妨试试。”太史令看着天空淡淡回答，浑不把林匆的威胁放在眼里。

林匆脸上神色未变，却突如其来地挥出一鞭，立时在太史令身上抽出一道血痕。看着那风烛一般的人踉跄倒地，林匆转头对群情汹涌的太史阁门人道：“若是还没有人献出开门之法，我就让你们阁主命丧当场！”说着又是一鞭挥下。

“住手！”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让韩微的心蓦地提了起来！

“将军，石门开了！”一个士兵忽然大声叫道：

乍闻此声，众人俱是一惊，齐齐往藏书洞方向转头。却见那两扇厚重的石门果然缓缓向后打开，一个颀长的人影慢慢从门后走了出来。

叶流闻！韩微心口一紧，他是怎么打开石门的？他到底要干什么？

可怕的静默中，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瘦削的年轻人一步步走下台阶，越来越近，只有太史令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小侯爷？”林匆惊讶地皱了皱眉，“你居然还在这里？”

“他们把我关在里面，实在费了无数心思才破解了石门的机关。”叶流闻苦笑着抬起自己满是血痕的手指，眼睛里有幽幽的怨毒，“废了内力，做什么都不方便了。”

“什么，他们居然废了小侯爷的内力？”林匆跳下马，关切一般伸手握住叶流闻的脉门，脸色却不易觉察地放松下来。“当初小侯爷执意叛逃，进了这太史阁，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却不知是否后悔？”说到后面，林匆的话语中竟含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口气。

“少不更事，悔之已晚。”叶流闻一把握住林匆的手，支撑住自己虚弱的身体，恨声道，“如今我只能将这满洞藏书献给荣王，只求大王他能饶我一命。”

“不是林匆信不过小侯爷，只是大王原本下旨阁中诸人一律论罪，要单赦出小侯爷来，你还得再做点什么。”林匆皮笑肉不笑地道。

“这些人害我不浅，我恨不得将他们锉骨扬灰！林将军但有所命，无不是我心中所愿！”叶流闻站直了身体，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太史阁诸人，满是深切的恨意。

“很好。那么烦请小侯爷亲手杀了他，我也好对大王有个交待。”林匆伸手指向闭目而立的太史令，命手下人将一柄剑塞在叶流闻手中。

叶流闻低头掂了掂手中的剑，穿过士兵的包围圈，一步步走到太史令面前去。就在他缓缓举剑之时，忽有人大叫一声和身扑来，将叶流闻压倒在地。竟是冉霖。

此刻冉霖左手断腕上的血早已浸透了草草裹好的绷带，却仍是不管不顾地举起右手拳头，狠狠打在叶流闻身上，直到三四个士兵一起拉扯，才把状似疯狂的冉霖从叶流闻身上分开。

“禽兽不如，禽兽不如！”冉霖目眦尽裂，翻来覆去地骂着这句话，使劲挣扎着，做势再度扑向叶流闻。

“这人留着也是无用了。”林匆在一旁斜眼观察着叶流闻，“小侯爷看怎么处置？是就地正法还是带回去细细拷问？”

叶流闻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抹了抹口鼻中流出的血，冷冷地看了一会冉霖，忽然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剑，干脆利落地一剑刺穿了冉霖的胸膛！人群再度发出一阵海啸般的骚动，被士兵们强行镇压下去。只有韩微牢牢盯着太史令的脸，发现他的眼角缓缓流下了一行泪。

这泪水，究竟是为了冉霖，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好！”林匆走上来，对着以剑杵地不住喘息的叶流闻拍了几下巴掌，“小侯爷虽然没了内力，可这狠辣的招式却不输以往啊。”

“过奖了。只求立功活命，自然不敢藏私。”叶流闻淡淡地回答。

“放火，把洞里的妖书都烧了！”林匆不再和叶流闻纠缠，径直向手下兵士吩咐。

“是！”士兵们领命而去，不一会却又回禀，“洞内不知有何古怪，无法点火！”

“那就把妖书都搬出来，在这里烧！”林匆此时才知藏书洞内有巧妙的防火构造，屡遭挫败之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彻底灭了太史阁这帮人的志气。反正对于荣王而言，什么孤本善本原本都比不过一句影响社稷正统的言辞。

原本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藏书和文献被胡乱地扫下书架，垃圾一般堆放在藏书洞前的空场上，如同小山相似。林匆一声令下，冲天的火焰便席卷而上，将太史阁千年来的着述和收藏化为飞灰，如同黑色的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落满了所有人的肩头。

哭声响了起来，那是眼见数辈心血付之一炬的太史阁门人悲愤的呐喊。

忽然，一个人大步走向了漫天火海，袍袖飘飘，步履沉稳，如同火红的背景上一幕黑色的剪影。那是太史令！韩微下意识地想要拦住他，动作却蓦地停顿了——这样也好吧。这朱天阵虽然是虚构，可对于阵中人而言，太史阁绵延数千年，秉笔直言，为天下创作了天下独一无二的煌煌信史，这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传奇。太史令甘心为了这个传奇的落幕殉身，也算死得其所。

一念及此，韩微盈满眼眶的泪水终于落下。入阵以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融入了这些虚幻的故事，从此她的骨血中，再也抹不去太史阁留下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