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7章

二

一直走到一处僻静的城墙下，韩微才停住了脚步。

“姑娘是谁？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叶流闻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很知趣地直到现在才发声提问。

“救你。” 韩微简洁地回答。

“救我？”叶流闻忽然笑了，“姑娘打算从哪里救我？杂耍班子吗？”

“不用和我兜圈子。我既已知你是当朝卫王，自然知道要从哪里救你。” 韩微回答。

她笃定沉稳的口气与青春鲜妍的外表形成一种古怪的和谐，确实把叶流闻震住了。他收起了先前漫不经心的口气，面容认真了许多：“敢问姑娘的身份？”

“先把你的头发束起来吧。” 韩微知道引导叶流闻修仙必然是件艰巨的任务，因此从一开始就打算端正他的态度，“君子正衣冠而修仪容，然后方可谈论大道。”

“大道？”看着韩微严肃的表情，叶流闻有点想笑，但又忍住了。他伸出双手拢了拢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姿态慵懒而又笨拙，忽然无奈地撇了撇嘴，“簪子没了。”

“用这个。” 韩微并未有什么迟疑，伸手从虚空中一拈，指尖顿时多出了一截细细的树枝——枝干光滑，顶端还缀着一簇青翠的针叶——竟是一截松枝。

叶流闻接过松枝，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明知故问：“姑娘会法术？”

“梳完头告诉你。” 韩微很讲原则地拒绝回答。

叶流闻无奈，双手继续去拢身后的长发。他原本就不像自己能梳头的人，拿着松枝就更不方便，左手换右手倒腾了几次，没奈何只好将松枝衔在齿间。可是鼓捣半晌，还是没能结出一个像样的发髻来，只好无奈求救：“姑娘能否帮帮忙？”

“坐下吧。” 韩微也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便让叶流闻坐在墙角一块石头上，双手手指穿过他漆黑的长发，十分麻利地在他头顶挽成一个发髻，又将松枝穿了进去。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叶流闻忽然悠悠地道。

“什么？” 韩微没听清。

“诗仙李白的一句诗。”叶流闻解释，“意思是仙人摸了我的头顶，给我梳头，传授给我长生之道。”

“看来你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 韩微收回手，“可是能否长生，还要看你自己的努力。”

“很辛苦吗？”叶流闻问。没听到回答，他便小声嘀咕了一句：“若是很辛苦，就算了。”

“没有你刚才忍耐得辛苦。”想起方才的蛐蛐草、蛇、臭豆腐还有郑二娘，韩微不禁对叶流闻生出几分敬佩之意，“为了帮助霍家班，你已经做得足够了。只是用自己的身体冒险还是不妥，万一那些人输红了眼，辱你伤你怎么办？”

“不过是一具皮囊，生死荣辱我不在乎。”叶流闻笑了笑。

这个回答倒有几分仙气，看来面前这个人还是带了几分北斗星君的灵识。韩微多生了几分成功的希望，看着叶流闻的眼神顿时和蔼了许多：“既如此，我便帮助你修仙吧。”

“真要修仙啊？”叶流闻一愣，“为什么看上我？”

“缘分。” 韩微含含糊糊地道。在北斗星君功德圆满飞升归位之前，她不能泄露天机。

“那……需要我磕头拜师吗？”叶流闻犹豫着问。

“不用。” 韩微摇头。若是日后北斗星君归位，以他传说中乖戾阴沉的性子，自己不知道要磕回多少头才能清账。

“需要缴纳学费吗？”叶流闻又问。

“不用。”见他有点紧张，韩微虽然不明白一个堂堂王爷怎么会这么小气，还是摇着头坚定地道，“一切免费，连我吃饭都不用管。”

“那学不会你会惩罚我吗？”叶流闻继续小心翼翼。

“我不会惩罚你。” 韩微咽下了后半句——“但老天会惩罚你，罚你到魂飞魄散不得转生。”

“这么好啊……”叶流闻对了对两根食指，没能再琢磨出其他问题来，终于道，“可我还是不想学。”

韩微一噎，捺下性子问：“那你想做什么？”

“睡觉。”叶流闻伸手捂住嘴打了个呵欠，又揉了揉咕咕作响的肚子，“吃饭也行。”说着靠着城墙，竟是一副困倦不堪的模样。

想起他平素养尊处优一个王爷，今日又赶路又断粮，韩微的心软了下来。“吃这个吧。”她又伸手从虚空中一抓，将拳头递了过去。

听说有吃的，叶流闻来了精神，伸出双手承接在拳下。下一刻，他的掌心中多了一把松子。

“这怎么吃？咬不动。”叶流闻拈起一颗光滑的松子，皱起眉头。

“不吃就算了。” 韩微袍袖一挥，松子顿时不见了踪影。

“哎……”叶流闻显然对松子有点恋恋不舍，但下一刻又打了一个呵欠，倚着城墙往下滑，闭上眼睛喃喃地安慰自己，“没事，睡着了就不饿了。”

“别睡了！我……我剥松子给你吃！” 韩微赶紧阻止他。她重新取出松子，剥开一颗松仁递过去，心里颇为憋屈——表面上看应该是叶流闻向自己拜师求道，可实际上却是自己求着他老人家赶紧归位。

为了完成帝君交予的任务，她只能迁就这个懒汉了。

“多谢。”叶流闻开心地接过松仁放入口中，咀嚼了几下只觉得满口清香，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刚才是松枝，现在是松子。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是谁？” 韩微好奇地问，然而叶流闻已经闭上眼睛不说话了。他的呼吸均匀而悠长，竟是真的睡了过去！

“醒醒！” 韩微没料到他说睡就睡，用力推他肩膀，叶流闻却没有反应。自己谋划半天的闪亮登场竟然换来这么个反应，韩微憋屈之下，再度将指尖放在叶流闻眉心，贯入一道气劲，“我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叶流闻被硬生生唤醒，朦朦胧胧地问。

“知道你不该叫卫王，应该叫‘睡王’！” 韩微此刻已经恍然大悟，继而恼羞成怒，“先前那些人之所以没法让你睁眼或闪避，都是因为你睡着了，不，是睡死了而已！亏我还以为你定力过人，暗中称赞了你半天！”

“没错，我最大的本事，就是睡觉。”叶流闻头一歪，又想睡过去。

然而韩微不会再让他如愿了。她拂袖转身往前走去，叶流闻便再度被无形的绳索拉扯，被迫清醒过来。

“你又要带我去哪里？”叶流闻踉踉跄跄地跟在身后，苦着脸问。

“回卫王府。” 韩微头也不回地道。

“我可以拒绝吗？”叶流闻弱弱地问。

“不回去你就只能饿死。” 韩微本来想说你这样子就是根废柴，只能被人捡去烧火做饭，但想起要积口德，还是临时改了口，“我不会再给你剥松子了。”

“可我回去一样会死啊！”叶流闻扶额。究竟是谁将他抛下马车，他心知肚明。

“我会保护你的。” 韩微斩钉截铁地堵住了他的抗议，霸气地宣布，“从现在开始，到飞升为止，你就归我管了。”

韩微以前四方游历修行时，也到过临淄城。虽然那时候东齐国尚未建立，但城内的达官贵人聚居地大体是不会变的。加上叶流闻的指点，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卫王府前。

当今卫王不过是个松散闲王，既无官职也不得君王恩宠，平素不与任何官员往来，因此府门前用“门可罗雀”四个字来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就连韩微都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连个看门的也没有？”哪怕在她以前居住的小小林仙镇，林匆所在的首富家都会在大门前站几个精神抖擞的家丁，以彰显主人家的气派。

“养不起，被我辞退了。”叶流闻回答。

“？” 韩微没有接话，但一个眼神已经表明了疑惑：堂堂一国王爵，东齐皇帝四弟，怎么会连门房都养不起？

“封邑被削，又罚金抵罪，所以没钱了。”叶流闻倒也不隐瞒，“若非这座王府是先皇所赐，不能卖，我早拿它折银子了。”

“你犯了什么罪？” 韩微问。

“睡觉。”叶流闻无奈地笑了笑，顶着韩微崩溃的眼神解释，“在先皇的祭祀大典上睡着了，被御史台参了个大不敬的罪名，这处罚算运气好。”

“确实运气不错。” 韩微点头。“大不敬”的罪名可是一个大口袋，塞进去的人就算侥幸活着出来，都得扒掉一层皮。

“所以先前我才问仙子会不会收费……”叶流闻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正好摸到了新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不由轻轻捻了捻那根用作发簪的松枝。

“放心，分文不取。” 韩微安抚地一笑，“还会帮你节省开支。”说着，她走上台阶，敲响了朱漆大门上的兽首门环。当然，顺道把磨磨蹭蹭的叶流闻也隔空拽了上来。

“那一会儿我怎么介绍你的身份？”听到里面传来的脚步声，叶流闻有点慌。

“就说……我是你请来的新管家吧。” 韩微话音刚落，大门吱嘎一声在面前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青衣青帽，一脸忠诚老实的模样。他一眼看见叶流闻，顿时双目含泪，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殿下，您终于回来了，可急死老奴了！”

“李伯，宫里是怎么说的？”叶流闻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宫里没消息。是老奴奇怪殿下怎么没回来，才找人去打听，就听说殿下半途不慎走失了。老奴这里正急得没法，也不知该去哪里寻找，幸而殿下就平安回来了……”李伯擦了擦发红的眼睛，絮絮道，“殿下去哪里了？可受了什么委屈……”

“我没事，不用担心。”叶流闻打断了李伯的唠叨，“我回来的事，暂时不要外传。”

“是，殿下。”那李伯从小伺候叶流闻长大，最是忠心耿耿，当下低头应了。然后他又转头看向韩微，眼中露出迷茫的神色，“这位姑娘是……”

韩微不答话，只看向叶流闻，她在府中的身份，自然要叶流闻亲口宣布才有效。于是叶流闻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这是韩姑娘，本王新聘请的管家。”

“管家？”李伯的眼睛顿时瞪圆了，“那老奴怎么办？殿下是要赶老奴走吗？”

“我只负责他的日常起居，其他事情还是得麻烦李伯做主。” 韩微客气地笑了笑。

“？”李伯正摸不着头脑，叶流闻已经点头道，“都听她的。”说着，就和韩微往后宅去了。

“负责殿下日常起居的管家？那不就是贴身丫头吗？殿下失踪了大半日，怎么突然带了个丫头回来，还是个眼角破了相的丫头？”李伯眯着眼睛打量着的背影，忽然心头一紧，“不行，我得赶紧告诉兰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