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第一百三十五章 如此风月如此年华

听他如是牢骚，一旁的绿鬓已禁不住笑出声来，以袖掩唇道：“那便要问问公子，这建康城的多少姑娘都心心念念的牵挂着您了？依奴家看，怕是老大人舍不得您在脂粉堆里打圈，所以才格外严厉的拘束着。如此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呀！”

萧统和青鸾见二人隐约是在暧昧传情，绿鬓分明就有拈酸之意，均不好介入，只得一笑置之。郭世郎却连连摇头，脸上的神色看来既有几分愤慨又有更多不甘，说出来的话，更让人瞠目结识惊讶不已：“那是你以为我是风流之人，其实我抿心自问，便是与你相识到现在，除了人前偶有几分孟浪之外，我无刻不守礼无时不敬重你，此言可有半分虚假？我生平自诩风流不羁不假，可我心中仍知事有可为与不可为，这亦是半分都不曾逾越的天堑！都说知子莫若父，照我看来，他倒是把我这个儿子当做了贼子一般来提防着。旁的事我也不论了，唯独是我今秋高中时，他竟以为我于试卷上作弊，还亲自上了折子给皇上，让刑部彻查我的卷子——且事后虽查实我身正清白，但他见了我，仍是没有半句悔言和好脸色！此事，说来便让我如鲠在喉，实在是难以接受！”

见他神色激动，绿鬓有些懊悔牵出这一话头，当下连忙起身告罪道：“公子恕罪，奴家失言了。今日本是庆贺公子金榜题名之喜，奴家亦是心仪公子为人端正谦和，颇有君子风范，故而不请自来。现下既招惹了公子不快，便自请弹奏几曲，乃为公子与这位使君及小娘子助兴添雅。”

青鸾此时才觉这绿鬓，自见人之后便一言一行无不精妙合宜。其人既有红尘艳花的明丽与肆意，又谐胸有丘壑的进退之道，可谓是将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总叫人看着欢喜高兴，便是同为女子，也对其断然厌恶不起来。因其身份，不免联想至已故的江无畏，算来不过是数月时间，那人便已香消玉损，而往昔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便不由垂首微微叹息了一声。

萧统听见她这一声叹，便随之瞩目过来。青鸾朝他一笑，轻轻摇头不语。

两人这眉眼对视之间，已让郭世郎窥出了大半的端倪。他虽对朝中之事并不在意，但日前也曾听闻当今东宫与湘东王府的女史之间渊源颇深。而眼前这一对璧人，实在是堪配之至，更何况东宫之才学德行风雅，亦早为他心中钦佩甚久，当下便一抱拳，朝两人道：“在下适才失态了，贵客在前，本该赏花煮酒，不醉不归。如此我便自罚三杯，两位只管随意。”

说完，便自行执了小炉上正在烹煮的酒壶，往自己跟前摆下三只小杯，并逐一抬头饮尽。而萧统与青鸾亦举杯小啖，片刻之后不由莞尔对视，道：“这酒……是梅花娘？”

郭世郎便面有得色，正要开口，忽听楼下大堂中响起一阵沥沥如水的琵琶声。接着是玄琴相和，曲意缠绵柔婉，渐渐转至烈烈如焚，天崩地裂与海枯石烂，直至催人心肝，便是乐府名曲《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抚乐之人都深知此曲极难以琴声和琵琶相合，因其音律越至中段越高，至后端尾音时，便要以泣血之声气来形拟曲中之人至死不渝的坚贞爱意。若非乐中大家，等闲人都不愿在人前以此曲相献，但难得的是，绿鬓与另一女子两人无论是音律还是歌声，都配合的甚为精妙绝伦。

且歌声凄美令人动容，不但阁中的三人都静默无声的倾听着，余下的人亦放下手中杯盏与诗画，于心中辗转体会歌中蕴含的脉脉情意。直至三遍之后，曲调渐低，而绿鬓则低声叹咏着“乃敢与君绝”，如此，方直曲终。

一曲既毕，众人自是连连抚掌，不过今日阁中所来之宾客皆是风雅才子仕女，自不会如外头坊间的酒楼茶肆一般轰然大声叫好，但亦有人送花与字画到奏曲咏歌的伶人跟前，以作嘉许。而做东的郭世郎更亲自下楼，献上一副自己的画作与绿鬓，表示谢与倾慕之意。

不过稍作停留，绿鬓又起了一曲《采薇》，这支曲目无论是歌词还是曲音，相较之前的《上邪》都已是平和许多，开首不久，便渐有人以声相和。

而后众人亦含笑聆听着，青鸾见萧统唇边笑意清浅，端起几上啖了一口的酒杯，朝她道：“如此风月如此年华，不禁让我亦对他们生出了艳羡之意。”

青鸾见他目中微澜如潮，片刻之后便领悟过来。在郭世郎仰首举杯的那一瞬间，作为东宫的他心内应是隐隐生出了些许妒忌。因为他可以少年意气的穿红袍骑白马，金榜题名，琼林赴宴，御苑簪花。因为他可以安然的领受着夹道的百姓欢呼，不是因为生来的权势，而是因为刻苦的才学；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出于叹服。而眼前不请自来的美人相会，不是为了那鄙俗的金银缠头，而是为了千金难换的年少风流。

可这一切的一切，于他而言，却是此生也不可求。

除非……除非……那一个无法吐露的念头其实一直隐藏在她心中，可是事到如今，因对他的了解愈深，她便愈发的明白，那是于他而言永不可能的一种抉择。

因为他是萧统，因为他是生来的昭明太子，所以，他不会选择其他任何的结局。

而此刻，他目光中蕴含的艳羡与欢喜的光芒，已深深的刺伤了她的心。她不知该如何劝慰如何抚平，只能以目光和笑容中携带的情意目不转瞬的看着他，看着他。

他亦安然与她对视，四目相对，两心皆是波澜起伏，却是此中一切，尽在不言说中。

待东主郭世郎在楼下与其余宾客周旋一番，估摸着楼上两位应是已经酒至微醺时，方才不紧不慢的上来。到了阁间前还不忘留神侧耳一听，因里头静静无声，便以为许是情浓不便，刚要掉头走掉，忽然闻见火上酒味刺鼻，便轻咳一声，掀开帘幕入内。

一看，榻上的两人仍是端正坐着，只是互相凝神，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亲昵失仪之举动，却全然不顾几上那樽精巧的红泥小炉中烧煨的酒壶已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似是里头的酒水就要煎干了，而坐在跟前的两人却无所察觉。

而后自是由他忙着将炉上的酒壶取下，并笑言：“今日本是饮酒的大好时节，不过如今瞧着时辰已到用午饭时，我这东主总不好只以酒水待客，幸而先前便吩咐人略备了一些酒菜，两位且将就些用一点，上席时再佐以其他的美酒，只期宾主尽欢，不负今宵。”

青鸾听闻京中风雅人士之筵席，无不以宴至深夜为循例。而大梁建国二十几年，民间作乐更甚于宫中许多，因怕在此饮酒误了事，当下便看向萧统，其意自然昭昭。但萧统却难得任性一回，向她摇头，轻声道：“今日沐休，百官都不上朝，我也偷得浮生半日闲，好不好？”

她唯有付之一笑，幸而郭世郎人虽年轻，却甚是处事周详。当下不但安排人将酒席摆进内阁，更拣选的一应菜色都是清淡素雅为主。席间绿鬓仍在楼下佐曲助兴，萧统曾让郭世郎下去请她上来一道坐席，他却道：“她与我说了，今日总共准备了九只曲子，若不一气弹完，她是不会归席的。”

又道：“且我另外给她备了一桌花宴，算是酬劳，您放心，我便是个凡夫俗人，却也不至于会怠慢佳人。”

既如此，青鸾和萧统也不再等，宾主三人便先后起筷。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萧统与郭世郎本不相熟，但今日此等场合之下偶遇，却忽然结成知己。郭世郎也不是那等拘束于礼节之人，推杯换盏之下又细细品论诗文，便越谈越投机，最后不由万分感慨，喟叹道：“我平生自诩风雅，又极是向往那等肆意娟狂的人生，但未曾料得到，有朝一日竟会有幸与您相识，并对坐饮酒阔论。倒教我对此后的仕途满怀了无尽的期待，更庆幸当时没有再三与我父亲相左，否则，便不会有今日之机遇了。”

青鸾闻言只是笑而不语，萧统却似是有感而发，因见酒过三巡，便着人进来撤下席面上的酒菜进而煮茶温酒。郭世郎有心显露几分，但见风炉上银茶瓶中水已沸腾，便净手将已碾好的些少茶末投入一只油滴建盏，注入瓶中沸水，调和茶末直至如浓膏油，才微笑道：“其实我时常于心中口中怨薄家父，却亦时刻明白，如他对我的刻薄古板一般，我亦总喜欢在他面前以背逆放肆相激。先前说起他上折参我作弊，其实前因便是我曾再三扬言不喜读书而要做那天涯浪客。而今想来，许是世事都是如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