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第一百三十四章 绿鬓

因众人起哄，楼上雅阁里坐着的人都纷纷涌至窗边，推开窗棂往外瞧。青鸾从未见过此等情景，当下也生出好奇，萧统见她若有所期，便挽着她一道行至就近的长窗前。

两人将头攒在一块往下看去，依稀可闻见彼此的呼吸声，深浅悠长不一。而那怀抱琵琶的少女身上裹了一件颜色十分稀罕的翡绿色狸毛大衣，且衣上狸毛的颜色深浅渐第，远观便如一只小巧的翠鸟一般。内里素丝单襦，罨画长裙，头戴假髻，上无珠饰，额上颊畔却装饰翡翠花子，通身装扮异于闺阁少女，亦异于夫人。尤其令人瞩目的是那一双洁白柔嫩的手，仿若无骨一般，只是附在那怀中的琵琶上。与身上翡翠的大毛衣衫一衬，更显得冰肌玉骨，仿佛不似人间凡夫俗子之手足，倒似玉雕雪塑而成。

见她目露不解，萧统便解释道：“应是京中名伶，就如——从前跟你交好的江娘子一样，都是极具才华与风骨的女子。”

青鸾这才恍然，却不自觉的替江无畏辩解道：“是，无畏她也是质本高洁能歌善舞的女子，只是……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又不能对自己的过往释怀，所以——”

萧统似了然她心中所感慨，微微握紧她的手，那目光温然又懂得。只是一瞬的对视，便让青鸾迷失在其中。茫然片刻后，又听人声哗然，转头看，只见长廊尽头的一间雅室内走出两位年轻的公子来。其中一位身穿单窠紫袍，戴乌纱折上巾的，面色十分白净，又兼之唇红如花，齿白如玉，便是立在一众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中，依然显得鹤立鸡群一般的俊秀非凡。

“这就是郭公子了。”萧统对那紫袍公子的身份一言点穿，而后，却见青鸾目光流转一眼，却朝他轻笑道：“殿下，您要藏拙才能不显山露水。否则如此美貌，可是要把美人都羞得无地自容了。”

萧统被她说的脸上一红，已有不太自在的神色，却垂头低声道：“这时节又没有扇子，如何藏……”

他话音未落，她却牵着他的手，重新又往窗边挤过去。萧统忽然有所悟，问她：“你喜欢这样？”

青鸾但觉两颊火热，却故意不看他，只专注的瞧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一颗心却因为两人的无限靠近而砰砰乱跳不止。

萧统亦不再问，只攥紧了她的一只手，末几又怕自己弄疼了她，复又放开再重新握紧。两人如此脉脉之间，并无只言片语的交谈，却觉两颗心内都是无尽欢喜，无尽爱意如潮似海，足可翻天覆地。

萧统偶有禁不住失神时，望见她的侧脸就在自己眼底，那如黛一般的青眉如峰延展，眼中则有一汪深水粼粼如波。窗外风有寒意，却驱不散他心底的那股热流。他甚至疑心她是不是也如自己一般暗觉发热，因为看见她笔直的鼻梁上沁出了一点点的汗意，那几点晶莹滚圆的汗珠立在雪白的鼻尖上，直让他几度欲伸手去拭之。

而她的双颊早已红得旖旎，衬托得眉心的翠色花钿越发明艳醒目。

这阁内本就一暖如春，萧统略一恍惚，竟将窗外的雪景尽数略去，但觉眼前身侧春花已绽，帘外便有燕声啾鸣，莺语呢喃，不由想要伸手出去抚摸她的发丝脸颊，末几却见她忽而侧过脸，指着街上混迹在人群中的一人，低声道：“殿下，那是东宫的随从。”

萧统便嗯了一声，于袖中将那只手悻悻收回来。片刻之后忽然道：“这几个都是我的亲信，便是看见了，也无妨。”

青鸾本就心中忐忑，闻言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抬眸见他眼角含笑，眉目舒展，与平素的模样全然不同，似是年少风流忽而敢于放肆，一时间竟无一语再可形容。

便回道：“殿下，那便只管看好了。”

萧统只得瞧着她，两人四目相对，他见她那眼皮上都跟涂了一层胭脂一般，一双明眸亮如两汪春水，风吹过时被带起一池涟漪，而春阳投在那波澜上，一闪一耀，跃动的璀璨让人移不开片刻眼神。

而郭公子下到楼下门庭前，便迎向马车上的女子。两人轻声交谈几句之后，那美人便搭着他的手，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款款行下来。待美人踩过脚礅即将落地时，郭公子忽然兴起少年人的风流放肆，竟当着众目睽睽之下，将其横腰抱在怀中，惹来美人娇呼与众人高声欢笑片刻之后方才放下来，又小心翼翼的牵着往里头走。

随后便听众人议论，原来这美人竟是天香楼的花魁，号称京城四美人之首的南绿鬓。

而后郭公子便领着人上楼来，想是红袖添香，暖阁内评画赏花，本也是一桩美事。青鸾本对这女子无感，不过听说她名为绿鬓之后，却留了几分心。

历来名唤绿衣的皆是形容上好的美人，因女子若无冰肌雪肤，便衬不出绿衣的清新翠丽，反倒显得粗糙不堪。但“绿鬓愁中改，红颜啼里灭”，绿鬓之名她平生乃是第一次得闻，因而想要看看，那绿衣美人斗篷下的一头青丝，是否真如其名一般美好婀娜？

不过待回过神来，却从萧统脸上窥见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与向往之意。他的目光轻轻追随着拾楼上来的郭公子，少卿却毫无征兆道：“不如我们与主人家打个照面？总归是相识，道贺一声也好。”

青鸾猜不透他的心思，但隐约之间觉得他素来稳重，也不愿反对扫了他的兴致，便点头相附。少卿便见花宴的主人行至了二楼，两人便上前，远远见萧统微微拱手，朝郭公子道：“恭喜公子高中金榜，今日本是偶遇，却想当面道个喜。”

那郭公子本手携着美人，正笑语晏晏。忽然间不留神跟前闪出来一男一女，皆是上等的风流华彩。尤其那年轻男子，端的是笑容温煦，却隐约有高不可及的风华与气度，又有几分难以混淆的眼熟。他幸是酒未上头神志清明，片刻之后便理出头绪，立即撩袍欲跪拜，却被萧统上前一步拦住，低声道：“郭公子，今日只是偶遇，若要朝你这个东主讨杯酒喝，有些话便不必挑明了说。”

那郭世郎闻言一怔，而后须臾之间已明白其意，遂展颜一如之前的眉开眼笑，将那一口上好白玉般的牙齿显露出七八分，不着痕迹的将身侧美人的手轻轻松开，微微躬身引道：“是，难得今日与故人偶遇，郭某真是三生有幸。请，咱们入内细说。”

萧统却不放开青鸾的手，只是微微朝他身侧的南绿鬓一笑，便举步向前，将郭公子落后两步。

那绿鬓显然未曾料得到，原来世上还有如此的神仙人物。更料不到，这神仙公子身侧的美人，如斯清冷又如斯素雅，便是不着粉黛，亦是令人一见惊艳。

她见青鸾有玉的质地，更有琉璃的璀璨晶莹——只是一眼，一个照面，便将自己此前游历南北所见过的美人统统都扫落下了尘埃。而她与萧统两人，既有盛世美颜，亦有凡人难以企及的风姿，一瞬间，甚至恍惚自己是否赴了一场神仙宴会，倒隐约将先前一刻还放在心尖尖上的郭世郎给忽略了几分下去。

因萧统不欲为人知道自己的身份，郭世郎便特地让人腾空了一间雅室，一面临窗三面皆以书阁围拢而成，入门的书阁亦是做的别具匠心，几重帘幕都以诗文锦帛所制。萧统携青鸾入内时均带过一眼，而后见青鸾笑指其中一卷素色锦帘，道：“竟是沈先生的丽人赋，看起来，还是真迹？”

紧随其后的郭世郎立即接言，颇有几分得意之色曰：“姑娘真是好眼力，此中一应墨宝，皆是真迹原作，不带半点弄虚作假的。便是先前我与几位友人品评的几卷画作，也是难得一见的佳品。一会儿若有兴致，大可一道再斟酌回味一番。”

青鸾便去看萧统，却见他一直瞧着自己，此时不置可否的颔首，待落座之后，自有侍女上前来重新沏茶端上茶点。而萧统与郭世郎本来并不熟，此时也是做东的郭世郎搜肠刮肚，拣了一些诗画之上的话题来说。萧统偶尔作答几句，却不免显得有些气氛冷清。

直至南绿鬓提及郭世郎金榜高中时所作的文章，萧统方忽然开口赞道：“公子文采非凡，便是令尊也时常在人前夸赞。如此父子一脉相承，实在令人艳羡。”

而郭世郎却勃然色变，禁不住满腹牢骚道：“他会在人前夸我？您怕是听人以讹传讹了。其实如我之于郭家众人口中，之于家父眼底，便是十足的纨绔子弟不肖子孙一个。今日也是不怕您笑话，您却不知道，他平日里每见我离着十几丈之外便冷下一张脸来，自我记事到现今，二十余年间，真正是从未见过他待我有片刻的好脸色。便是家中有些资格的仆佣，都要比我得脸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