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第五十五章 稚子无辜

江无畏立即就察觉出了她的些许异样，她见惯各色人等，尤擅体察他人，当下便低声问青鸾：“可有什么麻烦？”

青鸾看了看她，轻轻摇头。但她平静的目光里，分明写着些许无奈和无法告知的苦衷。

江无畏是长在高门之外的草阶美人，许多事情在掌珠那里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到她这儿却只需要一个眼神镜子就能了然洞悉。

她拍了拍青鸾的手背，道：“要有需要的地方，你只管派人来找我。”

青鸾回之莞尔一笑：“我能对付。”

江无畏妖娆回眸，一脸英雄相惜：“也是，你能料理王府的事情，我是担心的多余了。”

青鸾看她身后远远跟着的那个高大的侍女，果然眉目鼻形都是胡姬的模样，江无畏见状便主动附耳道：“她身手不错，波斯来的舞姬，除了跳舞还会拿刀子。等闲的练家子，她一个可以打十个。只是吃的上面有些费，每日要供牛肉三五斤，还有牛乳等。”

青鸾咂舌：“这么厉害？你从哪找来的？”

心下也觉得的确有些费了，京城牛肉价贵，一斤约可以买三斤猪肉了。普通人家，便是猪肉也要斟酌着来用，更何况她还要供应牛乳？除非是自家养了奶牛，否则怕是有钱也难以办到。

“这有什么？如今咱们大梁朝对外通商，但凡是外夷有的东西，不论是人还是别的稀罕物件，只要你出得起金银，没有买不到的。就如牛乳，这玩意我以前也不喝，后来听她说可以养肤，就让人在庄子里养了几头，每日早晚送两桶过来，我还经常拿来泡澡。”

青鸾点头，心道果然如此。少卿微微敛眸，再看了一眼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了，四下里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的点缀着这盛世的人间烟火。

她忽然若有所思的问起汪静枫：“咱们一会儿还回去吗？要不派人跟汪大人说一声？”

江无畏摇头，仿佛这样的事情早就司空见惯了：“你以为他会在那里生根发芽？放心吧，他这个人发不了芽。因为他一半长在太阳下，一半泡在冰池里。要说起来保命求富贵，他比我们都要厉害百倍。”

青鸾有些意外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想一想，还是无法很婉转的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可是你喜欢他。”

江无畏又笑了，这回她的笑声中了几许放肆和痛意：“是啊，我喜欢他，但你知道吗？我喜欢的并不是现在这个功成名就衣衫光鲜的伪君子，而是那个昔日落魄潦倒，却会为了我而跑去偷盗的无名宵小。”

“可惜，那个曾经的汪介，早就死了。”

汪静枫之前曾名汪介，在出任内府职务之前，他曾用过此名。青鸾打听过他的生平，得到的记录尽管不完整，可是仍零零碎碎的拼接出了一个豪门庶子从微末隐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意气风华。

若从出身而论，他跟韦明庭两人能成至交好友，那是一点也不出奇。

可是人生就是如此玄妙，长大成人之后，他们便越走越远。甚至到现在已无法再重拾过去，互相鄙夷。

江无畏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她是那种无时无刻都活在清醒的自我世界中的人，但她内心的清醒表露在外的，却是让人都为之慵懒和放松的气息。

似乎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既最合群的那个人，也是最落寞的那一位。

这跟她外在那种盛放热烈的美，真是全然不同。

“我们去这间楼上看看，我常来的。”

她指了几丈开外的一间精工坊——这一处的门楣都比周边的商铺要绚丽奢华许多，青鸾隐约听过，京城里的首饰坊，若没有名匠坐镇的不敢自称精工。而所谓的名匠，必须是曾铸造过轰动一时的名贵首饰，并且广为赞誉的，方算名匠。

而能吸引得来江无畏这样的主顾的，只怕这店子是有些来历。

两炷香的时间过后，青鸾独自一人，从精工坊的后门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江无畏用了跟汪静枫先前差不多相同的姿势，站在二楼的窗前，目送她离去。夜色已深，她遐想万千。忽然发觉，自己这半生起伏流离，却是第一次遇见，一个跟自己一样，无法解开心结的女子。

夜色越深，鬼市的灯火愈发的幽暗。沿着那条青石路一直走下去，黑暗里终于有人悄声跟了上来。青鸾没有回头，只是默不作声的闪身来到一颗树下。

“不知主上有何吩咐？请示下。”

她敛衽行礼，其实心里一直在等他出现。可是人真到她跟前时，她依然觉得莫名的有些惊惶。

他递给她一封密信，沉声道：“主上的意思，都在信里，你回去之后看完，上面的字迹便会消失。记得焚掉。”

顿一顿，又问道：“这两个月的时间，都有哪些进展？”

青鸾便将经过一一告知，说完见他不发话，便道：“将军此来京城，会逗留么？”

他默然不语，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的凝滞。忽然开口，却话锋转变，道：“豫章王府那边近日会出事，你留神些，不要被连累了。”

青鸾虽然早有预料，仍有些吃惊：“这么快？不是马上就到丁贵嫔的寿诞了吗？我以为——”

“就是这个时机才最好，寿诞？到时候不定变成什么了。这个萧赞自己误信他人的挑唆，怪不得别人。”

又问：“你先前说湘东王妃收了豫章王世子做干儿子？”

青鸾点头：“是，她对小世子还十分喜爱。”

“那就可惜了——这孩子，只怕生来命不算好。”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却让人心里毛骨悚然的惊怕。青鸾实在想不出来，所谓的可惜是指什么？但看起来他并没有打算继续往下说，自己是想问，可是也知道他的脾性，不该说的话，他是半个字也不会吐露的。

他说完这些，便拢了一下头上的斗笠，作势要走。青鸾在他身后张了张嘴，还没有说出什么来，他便似有察觉，留下一句：“我最近在京城，有事情会设法联络你。”

看来是还没有完全定好落脚的地方，所以行色匆匆，这一次来，只是跟她打个照面而已。

但青鸾心知，他现身建康，那么京城的风雨也已经马上就要来袭了。

豫章王小世子——那个可爱的，尚且刚刚学会蹒跚行步的小孩，他真会遭遇不测吗？

她瑟瑟的打了一个冷颤，然后看了一下夜色。约莫时辰还不算太晚，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回到之前江无畏带自己上去的那个精工坊。

推开二楼雅间的门，果然，入眼就见江无畏仍斜靠在窗边的长塌上。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朝她嫣然一笑：“你可算回来了？”

青鸾也不跟她客气，当下就朝她要人：“劳烦你派个可靠的人，现下去一趟豫章王府，找王妃谢氏——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见到王妃她本人，再给她带个口信，就说四个字，稚子无辜。她听到就会明白的。”

江无畏的确是江湖女子，风里来浪里去的，对这些达官贵妇那是丝毫也不怵。可是——“这个点，王妃只怕未必肯见人呐！又不能暴露你这个送信人的身份，难的就是在这里。”

青鸾在屋里看了看，这本来就是一间首饰坊的陈列室，除了布置的十分奢丽之外，八宝橱中，高矮几架上，摆的一溜都是已经镶嵌好的珠玉首饰。她便挑了一支绿玉簪子，递给江无畏，道：“你让人拿着这个玉簪去，就说这玉簪名为香缇绿雪，谢王妃只要听到此四个字，必然会见来者。”

江无畏便接过来，拿着玉簪吩咐身边的人去办事。回来时才有些惋惜之色：“我本来备了美酒，想着跟你共饮一杯的。可惜了，为这些烦人的琐事耽误到现在。”

青鸾一看案上的沙漏，已经时辰不早，歉然道：“算我欠你一顿酒，下次寻到好的补上。今晚的事情，我铭记在心。”

她向江无畏施礼致谢，却被她避让在一边婉拒了。江无畏在灯下看她，神色看似漠然疏离，却有一簇幽幽的火苗在心里渐渐升起。

“青鸾，你该知道的，我帮你，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我自己。”

青鸾了然一笑，心里顿时轻松许多。肯开口直接来表明自己的来意，就算来日她提出来的条件有多苛刻，仍好过那些口口声声说什么恩情道义的虚伪小人要强出万倍。

“我明白，来日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只要我力所能及，我绝不推辞半句。”

而后江无畏就恢复了她平素的慵懒妩媚，上前来挽住她的手，打开门来两人并肩往楼下走。

豫章王府门口，门房听见深夜有人来敲门，早已十分的不耐。打开一道小门出来一看，见来人居然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更加火气冲天。

“哪里来的要饭的？你眼睛是不是长瞎了，咱们豫章王府，岂是你轻易就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