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梆子声穿透薄雾,如同一柄生锈的刀划开夜的喉咙。万兽园的青砖墙上,铁刺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冷光,墙内偶尔传来猛兽低吟,惊得栖息在墙头的乌鸦扑棱着翅膀,衔走一片带血的碎布。
林秋娘的鞋底碾过碎石子,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她攥着浸满血水的麻绳,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青白。怀中的襁褓一角滑落,露出半幅绣着"长生"二字的布料,那字迹被鲜血浸透,像是有人用指尖蘸着血写成。
前方草地上,一具无头尸体静静躺着,四肢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林秋娘俯身拨开尸体残破的衣襟,露出心口处一枚梅花形烙印——那是万兽园驯兽鞭特有的印记。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烙印边缘,忽然想起十八年前那个暴雨夜,同样的鞭痕落在自己后背时,宋清源嘴角挂着的冷笑。
"嗷——"
左侧虎笼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林秋娘抬头,正与一头白虎对视。那畜生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绿光芒,前爪扒在铁笼上,利爪深深嵌入木栏,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笼而出。她忽然笑了,笑声低哑如破旧风箱,从腰间取出一块带血的肉块,抛进虎笼。
肉块在空中划出一道暗红弧线,白虎一口咬住,囫囵吞下。林秋娘看着它咀嚼的模样,忽然想起王屠夫剁肉时的手法——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总说,好的屠夫要让牲口在恐惧中死去,这样的肉才够劲道。
"什么人!"
墙头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林秋娘抬头,看见几个衙役举着火把翻墙而入,领头的捕快手握腰刀,刀刃在月光下映出她苍白的脸。她注意到捕快袖口绣着的梅花图案,与尸体上的烙印一模一样。
"抓住她!"
衙役们蜂拥而上。林秋娘没有反抗,任由麻绳从手中滑落,眼睁睁看着自己染血的裙裾被踩进泥土。她被按在地上时,侧脸贴着冰凉的青砖,看见尸体断颈处渗出的血正缓缓流向虎笼,在青砖上画出蜿蜒的红线,宛如某种神秘的图腾。
"林秋娘,你还有什么可说?"
县太爷的惊堂木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烛火左右摇晃。公堂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盖尸布下的尸体渗出的尸水,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林秋娘跪坐在堂下,垂眸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掌心那道十八年前抓握床柱留下的伤痕,此刻正泛着淡淡的粉色,像一条蜷缩的小蛇。
"回大人,"她的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石板,"民妇认罪。"
堂下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县太爷皱起眉头,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端庄贤淑的主母会如此干脆认罪。正欲开口,却见一道白色身影闪上公堂——是新任仵作许昭,他方才匆匆从停尸房赶来,白麻手套上还沾着未干的尸油。
"且慢。"许昭掀开盖尸布,腐臭味顿时扑面而来。几个衙役忍不住后退半步,县太爷也皱起鼻子,挥手示意差役点燃香炉。许昭却恍若未闻,专注地盯着尸体,指尖轻轻拂过死者指尖。
"大人,"他举起右手,烛光下可见他指尖沾着一些黄色膏状物,"这死者指甲缝里的东西,并非寻常尸蜡。"
"哦?"县太爷探身向前,"那是什么?"
"是猪油。"许昭语气肯定,"但并非上等羊脂,而是市井屠夫常用的粗制猪油。万兽园每日消耗二十斤羊脂,宋员外更是非精制油脂不用,这死者......"
他忽然停顿,目光落在尸体右手小指上。那截手指缺了半截,断口处可见明显的陈旧伤痕。许昭心中一动,想起昨日在市井听说的传闻——王屠夫去年剁排骨时不慎切断手指,至今未愈。
林秋娘始终垂眸听着,嘴角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蠢货,她在心底暗骂,面上却做出惶恐模样,身子微微发抖。县太爷显然也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惊堂木:"大胆林氏!你丈夫宋清源究竟何在?这具尸体又是何人?"
林秋娘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尖紧紧攥住裙角。许昭注意到她左手无意识地抚过颈间,那里有一道陈旧的伤痕,不似刀伤,倒像是野兽撕咬所致。他心中泛起疑惑,正欲追问,忽听堂外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嗷——呜!"
那声音不似寻常猛兽,倒像是有人被掐住咽喉,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哀嚎。公堂内烛火猛地熄灭,众人陷入短暂的黑暗。再点燃时,县太爷已是面色惨白,而林秋娘嘴角的冷笑更加明显。
"那是......黑熊?"有人颤抖着开口。
"不对,"许昭皱眉,"黑熊的叫声不该如此......凄厉。"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停尸房,这具尸体后背也有类似梅花形的灼伤,当时他以为是驯兽鞭所致,此刻却觉得那烙印的形状,竟与方才听到的哀嚎,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关联。
"大人!"一名衙役仓皇跑入,"方才查看万兽园地牢,发现......发现两头黑熊有些不对劲!它们的爪子......竟像人的手指!"
惊堂木"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林秋娘终于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几分解脱。她任由长发散落,遮住眼中翻涌的恨意,却在低头时,让许昭瞥见她颈间那道伤痕——此刻,那伤痕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竟与他自己后颈那枚胎记的形状,有几分相似。
许昭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后颈。就在这时,林秋娘忽然剧烈抽搐起来,嘴角溢出白沫。县太爷惊呼:"不好,她服毒了!"衙役们慌忙上前,却见林秋娘从袖中滑落半幅襁褓,上面"长生"二字已被鲜血浸透,边角处绣着的梅花图案,与尸体后背的烙印一模一样。
寅时五刻,万兽园地牢。许昭举着火把,照亮眼前的铁笼。两头黑熊蜷缩在角落,听见人声,缓缓抬起头来。火光映出它们的面孔,许昭手中火把险些跌落——那哪里是普通黑熊?它们的面部轮廓分明带着人类特征,鼻子扁平,嘴唇外翻,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
更骇人的是它们的前爪。许昭强忍着恶心凑近,借着火光细看,只见那"熊掌"上分明长着五根手指,指甲虽短,却依稀可见人形。其中一头黑熊忽然伸出爪子,在铁笼上抓出刺耳的声响,许昭这才注意到,它掌心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形状竟与林秋娘掌心的伤痕一模一样。
"这......这是人还是兽?"身后传来衙役的颤抖。
许昭没有回答。他盯着黑熊的眼睛,只觉那目光中充满怨毒与痛苦,竟似有话要说。忽然,黑熊张开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救......救......"
火把"噗"地熄灭。许昭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石壁上。黑暗中,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以及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婴啼声。那声音像是从十八年前的时光里飘来,与他记忆中某个雨夜重合——那时他尚在襁褓,耳边是母亲的哭泣,以及男人冷酷的笑声。
回到县衙时,天已微明。许昭走进停尸房,再次掀开盖尸布。借着晨光,他终于看清死者耳后有一颗黑痣——没错,这正是失踪多日的王屠夫。那么,真正的宋清源又在哪里?
他的目光落在尸体心口的梅花烙印上,忽然想起林秋娘被捕时,怀中掉落的襁褓。那襁褓上的梅花图案,与这烙印,与衙役袖口的刺绣,究竟有何关联?还有她颈间的兽咬痕,为何与黑熊面部的伤痕如此相似?
许昭摇摇头,将这些疑问暂时压下。他取出验尸刀,准备进行更详细的检验。刀刃切入皮肤的瞬间,他忽然愣住——死者胸腔内,竟藏着一张碎纸片,上面用朱砂写着"长生殿"三个字,字迹已被血水晕开,却依然触目惊心。
窗外,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万兽园方向传来低沉的钟声,惊飞一群乌鸦。许昭望着窗外,心中泛起莫名的不安。他有种预感,这起看似简单的杀夫案,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在水面之下,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罪恶深渊,正等待着他去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