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灼空,元家别院中。
五名少年,身形骤僵,杀机已现,迫在眉睫。
白须老者,鹰目一眯,枯指翻飞,三寸银钉,破空而出,直取灵台,寒芒映日,如毒蛇吐信。
黑衣道人,冷笑一声,拂尘当空一振,三千银丝,骤然暴涨,如蛛网缚蝶,将五人周身四肢,尽数锁死!
红衣女子,莲步轻移,朱纱掠影,青光短剑,已抵在小满咽喉,刃上寒光,映出一张张煞白面容!
千钧一发之际。
“唰——”
一道乌光,裂空而至。
老者白眉倒竖,银钉铿然坠地,指间银钉,颤鸣不绝;道人面色铁青,拂尘白丝,寸寸崩断,拂尘玉柄,竟被震出裂痕;红衣女子,如遭雷殛,倒飞三丈,唇边溢血,红裳翻卷,似残枫坠地,美目惊骇难掩。
尘烟散去,一只黑犬,踏立阶前,不过巴掌大小,乍看之下,灵力微微,也无惊奇之处,只是那墨瞳如渊,冷冷睥睨三人,让三人不寒而栗。
忽听黑犬身后,传来整齐,道揖之声:“拜见穹灵师叔。”
五名劫狱失败的少年,恭敬行礼,而那黑犬只是懒懒抖了抖皮毛。
白须老者,面色骤变,枯掌翻覆间,青玉阵石,落在手中,起手厉喝一声:“阵起!”
霎时,元家别院,阵法再换天地,别院上空,风云激荡,一道玄奥阵纹,自虚空凝现,化作十丈青锋巨剑,剑身铭文,隐忽忽现,灵威浩荡,如天罚降世,不及几人反应,轰然斩落!
穹灵眸光一沉,周身灵力如狂潮翻涌,身形骤然暴涨,化作山岳,周身绒毛,化作黑甲,巨掌裹挟磅礴妖力,悍然迎上!
“轰——!”
气浪炸裂,院墙崩塌,尘烟腾空!
穹灵嘴角,溢出一缕,暗金血线,掌心崩裂,而那青锋巨剑亦在妖力震荡下寸寸碎裂,化作漫天灵光消散。
白须老者,狞笑一声,指诀再起,阵石嗡鸣,巨剑再起,剑锋未落,杀意已刺骨生寒!
穹灵咬牙低吼,妖瞳燃起血色,一声怒吼,再度迎上。
剑落,掌迎,生死一瞬……
临城外,官道尽头尘烟忽起,一道青影,如离弦之箭,飞驰而来。
戴小呆青衣翻飞,带出阵阵破风之声,却在岔路口猛地刹住脚步,额间沁着细汗,盯着岔路地上犯了难。
“左?右?”戴小呆脑海中,曲歌画的地图,清晰可见,指尖岔路界碑上,来回比划,偏生实地走起来,全然不辨方向。想想从前,都是骑着穹灵,自己哪里认过路啊,今日这官道竟生出三岔分枝,干脆找不着头绪,已经错了两次,白白跑了几趟。
戴小呆正在犯愁,忽听远处,银铃笑声,随风飘来。踮脚远眺,远见一个胡杨之下,三个藕荷色身影,正举着糖糕嬉闹。
“你们——”戴小呆几步掠至树前,带起香风阵阵,吹得三个小丫头,睁不开眼。
寒霜嘴里还叼着半块甜糕,腮帮鼓如仓鼠,不见其人却闻其香,“咕咚”咽下甜糕,缩到白露身后。
戴小呆深吸一口气:“白露、寒霜、霜降。”他一字一顿唤着徒弟们的名字,“翅膀硬了?”
白露小手,绞着衣带,垂眸盯着鞋尖上印花睡莲:“师父……我们……”
“你们师哥呢?”戴小呆不等三个小丫头解释,拔高声音,赶紧问来。
白露怯生生说:“师哥他们,已进城了。”
“可曾看见你们穹灵师叔?”戴小呆挥袖,赏了三人,一人一个脑瓜崩。
霜降疼的眼泪都掉了出来:“我们没看见穹灵师叔,只道是师兄让我们在这里接应。”
戴小呆望着霜降沾满糖渍前襟,怒火泄了几分。他蹲下身,用袖角轻轻擦去小丫头脸上泪痕,声音软了下来:“在此处等着,半步不许动,符纸都带着呢吧。”
三个小丫头,点了点头。
戴揉了揉三个小丫头脑袋:“在莫贪玩,警醒着些,若有异状,阵符防守,赶紧传音于我,我去寻你们师兄。”
戴小呆转身没入城门洞阴影里。
时值正午,骄阳灼灼,城楼旌旗低垂,连风都倦怠了几分。
守门城卫拄着长枪,眼皮沉沉,正打着哈欠,忽闻一阵奇香,清幽浮动,似兰非麝,沁人心脾。
抬眼望去,只见美人,款款而来,步履匆匆,如踏莲凌波,青绿束衣,素手纤纤,玉容不掩韵致,眉若远山含黛,眸似秋水横波,唇不点而朱,肤不傅而雪,青丝如瀑,余发垂落腰间,随风轻扬,宛若墨色流云。
守城卫一时怔住,手中长枪滑落几分,喉间发紧,竟忘盘查。那美人却似未觉,步履未停,翩然之间,掠过城门,唯余一缕幽香萦绕,久久不散。
待得回神,美人早已远去,唯见城门外,碧空如洗,恍若南柯一梦。
戴小呆方踏入城门,忽闻远处,金铁交鸣,杀声骤起!他心头一凛,足尖一点青石砖,循声疾掠而去。
元家别院,青锋悬顶,生死一线。
戴小呆冲进别院时,正见那柄青芒巨剑当空斩落,剑未至,杀意已压得地面龟裂,砖石迸飞。
穹灵嘴角渗着暗金色血迹,妖瞳却亮得骇人。他咧开嘴,喉间金芒吞吐,像含着一轮将爆的烈日,并未对准头顶落下阵法,而是对着院中那三个明仙。
穹灵这分明是要拼命了,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白须老者略带惊慌,加速阵法。
五个孩子僵在原地,面如土色。他们终于明白,这次踢到的不是铁板,而是刀山。
阵法剑落。
“铮——!”
惊雷炸响,倚天出鞘。
一道白虹自戴小呆腰间惊起,快得不像剑,如雷鸣电闪,撕裂苍穹。
剑光过处,巨剑崩碎,阵法哀鸣,整座别院瓦片,同时炸起三尺高。
等众人回神时,戴小呆已收剑入鞘。
青砖地上,多了一道三丈长的剑痕,深不见底。
风过,一片落叶飘进剑痕,无声断成两截。
风止,剑收。
“师父。”
五个孩子齐声唤道,声音里杂着颤抖、羞愧,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哽咽。
穹灵长长吐出一口气,喉间金芒渐渐熄灭。他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戴小呆没说话,只是冷冷望着对面三人。
白须老者的手还捏着阵石,却已僵硬如铁。
黑袍道人的拂尘垂落,三千银丝无风自动。
红衣女子的短剑仍在指间,可剑尖却在微微发颤。
眼前这人分明是个凡人,身上没有半点灵力波动。可方才那一剑斩出时,三人却仿佛看见一头白虎,自九霄扑下,爪牙未至,杀意已刺得人骨髓生寒。
静。
死一般的静。
戴小呆忽然笑了。
戴小呆笑的时候,三人的冷汗,顺着脊背淌下来。
城墙高耸,风卷残旗。
主事大人负手而立,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眯着眼,远远望着元家别院方向——那里剑气冲霄,妖气翻涌,时不时传来阵阵轰鸣。
“主事大人,我们……不去看看?”主簿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主事没回头,淡淡说道:“元应龙交代过,除非那边安静下来……不然还是静观其变。”
主簿喉结滚动,欲言又止。
主事侧过脸,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单看那妖物,大如山岳,是你打得过,还是我打得过?”
主簿哑然。
“况且……”主事抬头,望向城中黯淡的护城大阵灵光,“灵石不多了,能省则省。静观其变,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远处,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爆响。
主事大人拢了拢袖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残阳如血,剑锋更冷。
白须老者右臂齐根而断,血浸透了雪白胡子。
黑袍道人拂尘早已碎成乱麻,道袍下摆渗着暗红。
红衣女子青光短剑只剩半截,断刃插在自己脚边。
他们跪着。跪得很低,低得几乎要趴进土里。
戴小呆背对着夕阳,影子拖得很长,长得像一柄出鞘的剑。
“想救人?”戴小呆忽然开口,声音比剑刃更薄,“给你们个机会,去把他们宰了。”
春雨握剑的手在抖。
剑是好剑,可他的手却不像拿剑的手。
“不敢?”戴小呆冷笑,“他们刚才要杀你们的时候,可没抖。”
惊蛰指甲掐进掌心,清明嘴唇咬出了血迹。
逃。
白须老者突然窜起,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狗。红衣女子转身时裙摆绽开血花,黑袍道人的靴底踏出了尘烟。
“别让他们逃了!”
戴小呆的喝声如雷炸响。
春雨的剑终于刺了出去。这一剑很笨,很慢,甚至歪歪斜斜像个笑话。但血溅出来的时候,竟也和其他剑客杀人的样子没什么不同。原来杀人不需要很漂亮的剑法,只需要够狠的心。
惊蛰的剑砍进黑袍道人肩胛时,听见自己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
清明闭着眼捅出一剑,却捅穿了红衣女子的咽喉。
戴小呆静静看着,看着三个孩子的剑一次次落下,看着血渐渐漫过青砖缝。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样子。
在九洲,想入仙,每个人都要这样长大,用别人的血。
牢笼内外,血气未散。
春雨跪在墙角呕吐,把胆汁都吐了出来。惊蛰的剑掉在地上,手抖得握不住剑柄。清明用袖子拼命擦脸,却怎么也擦不净溅上的血。
戴小呆没看他们。他从来不看第一次杀人后的狼狈相,因为每个人的狼狈都差不多。
“谷雨、小满。”戴小呆的声音在地牢里回荡,“去找大暑和小暑。”
穹灵伤势在戴小呆金光治疗下,瞬息痊愈,又化作幼犬,颠颠跟在戴小呆身后。
地牢里的奴隶们蜷缩在角落,像一群受惊的老鼠。他们明明已经逃出去过,现在却又自己钻回了笼子。
戴小呆站在铁栅前,影子被灵火拉得很长。
“守卫都死了。”他说得很轻,“想走的,现在可以走。”
奴隶们面面相觑。
有人依旧瑟瑟发抖,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他们脑海里还烙着元家印记,骨子里还刻着奴性的烙印。
在这些人眼中,现如今,自由比枷锁更可怕。一个、两个......奴隶们慢慢挪出牢门。他们的眼神飘忽,脚步迟疑,像是走在刀尖上。
戴小呆不知道,这些人只会乖乖回到紫潇城,回到另一个更大的牢笼。
残阳将尽,血迹未干。
大暑和小暑缩在墙角,看着三位师兄跪地干呕。师父的脸色比地牢的石壁还冷,他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
主事带着城卫,姗姗来迟,高靴踏过血泊时,刻意避开了那些粘稠的暗红。
“这位姑娘......”主事拱手作揖,早在城墙了望之时,他就已然断清楚,那黑狗都奈何不了的阵法,却让这女人一剑斩碎,自然是以她问话。
“元家强做买奴隶卖。”戴小呆出言打断,声如冷锋,“还有,我乃男人。”
主事脸上,堆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竟有此事!本官定要上报仙城!”他义正辞严,仿佛方才在城楼上观望的不是他。
人生如戏,做戏,做足。
“嘶……我这还要请诸位,留下口供。”主事搓着手,眼睛瞟向地上尸体。
戴小呆转身欲走。
“上人留步!”主事急忙拦住,“命案现场,上人也是当事人......”
主事话说得漂亮,手却按在了腰间阵石之上。按如今这阵势,阵石就是律法。
戴小呆忽然笑了笑,主事后背,渗出冷汗。
“穹灵。”戴小呆轻唤一声,“去把城外那三个小丫头带回来。”
黑犬踏空而去之时,主事才发现自己衣袍已经湿透。他看着满地鲜血,在看看那只黑狗背影,想起刚刚那如山岳般身影,也不敢开阵阻拦,只能一旁,尴尬陪笑。
“上人见谅,这关系甚大,略略耽搁些时间。”此时主事,见那黑狗,也听命这很像女人的男人,赶紧改口,不敢再称姑娘,全然没了轻视。心下想起九洲那个可笑律法:九洲可做奴隶生意,但要凡人自愿为奴。可奴契签订,却无关自愿与否,也不知当初是谁研作奴契,真可谓是断凡人后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