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笑容瞬间收敛,双手负后,略作思索后点头道:“你所言极是,这花纶确实太过年轻,过早踏入朝堂未免有些草率。不过他的这份成果,倒是颇见匠心。”
“朕看着甚是赏心悦目。”
话毕,朱元璋目光微闪,大袖一挥,向殿外高呼:“传翰林院花纶前来,朕有事相询。”
将那份奏疏置于案上,朱元璋眼中掠过一道冰冷锋芒,低沉说道:“朕若命户部核查天下账目,你意下如何?”
朱标眉间微皱。
他岂会不明父亲心思?
分明是要以花纶提供的数据为依据,彻查天下账目。
以往朝廷查账,往往流于表面,仅比对上下级账目是否相符,稍无大碍便不再追究。可如今这张折线图的出现,却另当别论。
有了对比,人最忌讳的便是比较,事情亦然。
倘若六部、布政司、府、州、县呈报朝廷的账目相互对照,或与往年数据对比时出现明显差异,而相关官员又无法作出合理解释,那么账目造假便在所难免。
洪武十五年的空印案已让朝廷头痛不已。
若父皇再度严查,只怕更大的*即将掀起。
朱标神色凝重。
他深知朱元璋的性格,父皇此举并非询问,而是希望得到自己的支持。
更重要的是,一旦父皇下定决心,旁人难以动摇。
朱标也明白,父皇对元末遗留下来的*行为极为反感,甚至痛恨,但凡发现,必严惩不贷。而重新核查天下账目,无疑有助于朝廷摸清局势。
只是朱标也担忧,此举是否会牵连过多。
单一个空印案,就导致数十名地方官员被处死,近万人被抄家流放。
若重新审查各地上报的钱粮收支、税款账目等资料,其规模恐怕空前浩大,数万乃至数十万人卷入都是可能。
朱标一时难以决断。
沉默许久后,朱标眼中闪过坚毅与狠辣之色,沉声说道:“儿臣以为,此查不可废。否则,地方官吏仍会继续欺瞒朝廷,误以为朝廷对他们无可奈何。如此*污吏,必当逐一查处。”
“然而,儿臣以为不可急于求成。”
“亦不可过于决断。”
“花纶所献的查账之法固然不错,但其中是否藏有隐患,儿臣以为,还需审慎考量后再做定夺。若其中存在重大纰漏或潜在风险,也许应适可而止。”
“恳请父皇三思。”
必须核查。
但需有限度地核查。
倘若贸然全面核查,恐怕会有众多官员受牵连。
他倒不是担忧天下大乱,而是忧虑因核查导致大量职位空缺,进而影响朝廷的正常运转。
若非如此,当年父皇也不会未经详查便直接任用被推荐的士人。
朱元璋点头表示认可。
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对官员的处置虽严厉,但皆有分寸,绝非草率行事。
但他也清楚,花纶所呈报的数据来自六部等机构,这些数据能出什么差错呢?即便有问题,也只是下属官员提供的数据可能掺假。
朱元璋说:“朕心中自有主张。”
“朕会先详细询问,再对全国账目进行全面审查。”
“父皇圣明。”朱标立即附和。
不久后。
花纶匆匆赶到。
他忐忑不安地进入殿内,大气都不敢出,内心更是七上八下。
他已经猜到陛下召他来的缘由,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真正面对这位威震天下的君主,依旧感到胆怯与惶恐。
刚一进殿,花纶就觉得双腿发软,跪倒在地,叩拜道:“翰林院编纂花纶叩见陛下。”
朱元璋笑着说道:“无需这般拘礼,朕今日召你前来并无他事,只是看了你呈上的奏疏,觉得上面的线条很有特色,想问问你是如何想到用这种方式来上疏的。”
“另外,这东西有何用途,又能在哪些方面应用,你且详细解释一番。”
朱元璋的语气十分温和。
然而话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花纶点头答道:“回禀陛下,臣所呈之物名为‘折线图’,顾名思义,就是把一些数据按一定间隔用线条相连,以便更直观地分析数据变化。”
“臣蒙陛下赏识,得以担任翰林院编纂一职。”
“期间接触了许多奏疏。”
三百一十五
“朝廷设有明文:各布政司、府、县需于每年向户部递交钱粮与财政收支、税赋账目。”
“户部所收之数与各地布政司、府、县所提供的账目必须完全吻合,分毫不得有误,方可结案。若有一处不符,整册账目便会被退回重报,并需再次加盖地方印章。”
“户部每年审核的大多是地方官署呈交的数字,至于上下级之间的数据是否一致,则并未深究。”
“这就好比只检查了‘竖经’,而忽略了‘横纬’。”
“因此,臣冒昧地将各地布政司、府、县递上的数据,特别是前两年的数据加以横向对比,却发现其中许多数据虽在‘竖经’方向无误,但在‘横纬’方面却存在明显波动。”
“起初臣并未太过在意,以为只是偶然现象。”
“直到前几天,殿下命臣审查寿州和滁州的财政收支账目时,出于好奇再次尝试,才发现了不少问题。”
“臣心中忐忑,却又不敢隐瞒,这才将这份‘不合常规’的奏章呈上。”
“恳请陛下责罚。”
花纶并没有按照朱元璋的意思行事。
他先叩首请罪。
朱元璋摇手说道:“朕并无怪罪之意。”
“朕认为你的想法十分巧妙,竖经横纬的说法很有道理。”
“朕之前就觉得朝廷查账的方式有些单薄,也过于简单,但一直未能找出原因所在,听你这么解释后,朕豁然开朗。”
“朕查得太表面化了。”
“仅仅核对上下级账目是否一致,只要数目相合,便不再追究。”
“然而朕忽略了,地方的状况通常是相对稳定的,这意味着地方账目不应该出现太*动,除非遇到严重的自然灾害或其他重大变故,否则地方历年来的趋势大致相同。”
“这是朕的疏漏!”
“朕问你,若是将各地布政司、府、县历年来的数据都进行横向对比,而当年并未发生天灾等异常情况,但上报数据却有显着变化,那是否可以断定有人在数据上做了手脚?”
花纶目光稍凝,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严肃地说:“依臣所见,确实如此。”
“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泰,天下太平,大明在陛下的英明领导下秩序井然,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不太可能出现某段时间内的大幅波动,即便有所变动,也不应该局限在一县一府之中。”
“若横向数据出现偏差,必是有人造假无疑。”
“往昔资料繁杂,处理起来颇为不易,所以鲜有人愿意多此一番周折。”
“若是我们想要重新核查所有账目呢?”朱元璋忽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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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核查天下的账目?
花纶心中猛然一震,他抬头看向朱元璋那坚定的表情,明白这不是玩笑话。
这是皇帝的真实意图。
花纶低下头,声音微微颤抖:“臣不敢妄加议论国之大事。”
“朕让你说!”朱元璋指着花纶说道,“朕只问你一件事,你如实回答,若是朕将这十多年来所有的账目重新审查一遍,你觉得能否找出问题?朕只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花纶头皮发麻。
心里更是暗自叫苦连天。
他确实有自己的私心,但只想引起皇帝的关注,并未打算引发朝廷动荡。
朱元璋背着手站着,目光紧紧锁定花纶。
等着他的确切回复。
花纶的眼神不断变化,最终咬牙说道:“能。”
“很好!”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那么,如果朕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能查清楚这些账目吗?”
花纶身体猛地一抖,几乎要摔倒。
这对他来说是无法承受的重任。
花纶深吸一口气,摇头拒绝了。
花纶说道:“请陛下原谅,臣不敢承担。”
朱元璋的目光变得冰冷。
花纶低着头,不敢直视朱元璋的眼睛,紧张地说:“臣感激陛下的信任,也愿意为陛下赴汤蹈火。但这事太过重大,超出了臣的能力范围。”
“臣惶恐。”
“臣再次向陛下请罪。”
“这份‘折线图’确实是臣呈上来的,但在数据通过图形的方式检查时,这个方法并不是臣想到的。”
“而是夏白。”
“臣不敢隐瞒,也担心自己能力不足,辜负了陛下的期望和信任。”
“虽然臣对‘折线图’有一些见解,但对于全国账目的整理与核查,目前实在是难以胜任。”
“请陛下责罚。”
花纶跪在地上,满脸惊恐不安。
“夏白”朱元璋的目光变得更加寒冷,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朱标同样心中一震。
他也没料到这竟是夏白的提议。
朱标严肃地问道:“你说这是夏白的主意?”
花纶回答:“正是。”
“臣与夏白实无甚交情。”
“两个月前,夏白新开的盐铺,臣与其他同年进士商议后,决定前去支持,以免他人耻笑于他。毕竟他乃我们这一届的状元,若被商贾所辱,我们这些读书人脸上亦无光。”
“于是大家一同去了盐铺。”
“到了那里,却发现了一件怪事。”
“那便是盐铺门外的计数牌,不是我们熟悉的计数法,而是另一种*数字体系。”
“臣好奇之下,便向他请教。”
“夏白的回答是:‘师夷长技以利华。’”
“同时,他还希望臣帮他完成一件事,即整理元人、胡人等游牧部族学习汉字的记录,想把这种学习方法推广开来。”
“臣当时十分震惊,并立刻拒绝了。”
“这三个月来,臣已多次被夏白嘲讽,早已心生不满,自然不会答应如此荒谬之事。”
“但夏白仍不死心,又告诉臣关于‘折线图’的概念,起初臣并未在意。”
“然而回去之后细想,却觉得此法对账目管理很有帮助。”
“这才大胆一试。”
“臣认为这种方法对朝廷有益,便上报了。”
“臣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觉得夏白行事过于奇异,若告知陛下,恐怕会引起您的不悦。”
“请陛下责罚。”
花纶一口气讲完自己与夏白的往来。
此刻他心中一片空白,毫无保留。
夏白之前就叮嘱过,见了陛下一定要坦诚直言。
听罢,朱元璋眼神略显深沉。
又是夏白。
这个夏白到底还有什么秘密藏匿未露?
朱元璋心头一阵烦闷,越是对夏白了解,就越觉不安。
但他并不怀疑花纶所说。
花纶对夏白本就没什么好感,也不会凭空捏造,大概率是真的认为这对朝廷有利才上报的。
只是让他疑惑的是,仅凭夏白的寥寥几句点拨,就能提出如此特别的‘折线图’概念,或许他在账目审查方面还有别的独到之处。
朱元璋问道:“那*数字究竟是什么?”
花纶说道:“此乃胡人传来的一种计数法,仅由一些独特符号组成,比起当前的计数法要简便许多,还能大大提升数据整理与记录的速度。据夏白称,这套符号与现行的算筹极为兼容,能极大提高运算效率。”
“我目前也在研习此法。”
关于识文算数之事,
夏白难道真想让“士人”变得寻常?
此念头刚起,朱元璋便摇头否认,这绝不可能。然而心中却也泛起一丝疑惑。
因为夏白似乎确实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一旦成功,识文与算数的门槛都会大幅降低,“士人”的资格也会随之放松。
朱元璋深知识字断文的艰难。
若非娶妻生女,又投身军旅,自己恐怕无缘读书。
可是降低士人门槛真的合适吗?
朱元璋无法确定。
但他明白这对天下来说必定是极大的不安定因素,人性本贪,**无穷,一旦略知一二,便不会甘于田间劳作,而是渴望进入官场。
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职位供这些人谋取?
朱元璋冷笑,嘲讽夏白的天真幻想,认为其想法脱离现实。
朱标点头赞同道:“夏白身上确实带着不少‘胡人习气’,行事风格也与胡人相似,肆意妄为,无所顾忌,但天下岂是他随心所欲的地方?”
“百姓才是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