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墨咧嘴笑了起来。
夏白见状,无奈地摇摇头。
他并非有意要戏弄这些盐商,只是想把他们召集过来,告诉他们一个事实:过去那种家庭作坊式的经营模式在未来已经行不通了。他们必须做出改变,否则就会被淘汰。
明朝初期,工商业其实相当繁荣,某种程度上得益于元朝的影响。元朝是一个比较重视商业的朝代,加上各个汗国的存在,使得元朝无论是陆路还是海路贸易都非常发达,工商业也因此得到显着的发展。尽管经历战乱后有所萎缩,但经过十余年的休养生息,逐步恢复了元气。
然而,这种复苏只是暂时的。
随着朱元璋全力对付北元,洪武三年、七年、十四年陆续关闭各地市舶司,又多次下令禁止沿海百姓私自与海外国家往来,大明的海上贸易几乎陷入停滞。
目前通往西域的道路也被蒙古汗国掌控。
大明从某种角度来看,已主动或被迫中断了与其他国家的所有贸易往来。
不过,当时工商业正处于复苏阶段,严格来说,影响并不算太大。
但在与郭桓深入交谈后,夏白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此次“郭桓案”中,朱元璋为了筹备后续北伐所需的军费,几乎会对全国的富裕农户、商人及地主进行一场彻底的掠夺。
没有资本,没有资金,民间工商业别说发展,连生存都成问题。
而朱元璋本来就对商人抱有轻视态度,如今工商业恢复期的税收优势,在这场“大劫难”中也被消耗殆尽。在朱元璋心中,工商业的地位向来不高,未来恐怕会更加一蹶不振。
工商业的发展将会直接停滞。
他本来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给城里的商人们打打气,鼓励他们拓宽视野,不要过于拘泥于家庭式手工作坊,要跟上时代,共同发展工商业。然而现在,反而像是在为即将全面陷入低谷甚至衰败的工商业保留最后的一丝火种。
夏白对此也感到哭笑不得。
心中也不禁暗骂一句,这所谓的“丰功伟业”真是害人不浅。
夏白叮嘱了大家明天需要注意的事情,便让方墨等人早些休息。
回到房间后。
夏白脱下上衣,坐在椅子上,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边饮着,一边整理思绪。
如何拯救即将崩塌的大明工商业?
左思右想。
他只有一个想法。
砸钱。
但此刻他也实在捉襟见肘,盐铺刚刚步入正轨,煤矿仍在亏损经营,全靠盐业补贴,纺织业也没有着落。他即便有孙悟空的本事,也变不出救命的钱。
这钱还得去找朱元璋借。
只是以老朱的吝啬性格,多半不会答应。
沉思许久。
夏白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思考一阵后,又逐一划掉。
最终,纸上只剩下两个数字。
0→1。
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最终能够信赖的只有数学。
一般的数据已经无法打动朱元璋了。
必须采取更强烈的手段。
一定要让朱元璋明白,他的简单粗暴、一刀切的做法是错误的,而且是大错特错。
当然,不能单靠朱元璋。
商人也需要自救。
天刚拂晓,应天府便沸腾起来。
整条街道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络绎不绝的行人还在不断涌来。
他们皆是为了目睹一件大事。
就是京都盐业是否能在一个月内售出超过五十万斤盐。
在京都盐铺外,竖起了一道两丈多高的木板墙,从屋顶延伸到地面。
在这长长的木板墙上挂着一块块白布,宛如瀑布般垂下,气势恢宏。
在东侧的第一块白布上,用大铜字钉上了“京都盐业”四个字。
木板墙下方摆着一张巨大的书案,上面整齐地放着砚台、毛笔和纸墨。此刻,书案前站有两位穿着朴素的文吏,他们高声向四周宣告:“我们是受应天府尹委派,专门负责监督夏状元盐业销售记录的。”
“如果发现记录错误或故意虚报,请各位街坊前来举报。”
“应天府不仅会惩罚京都盐业,还会重赏举报者。”
这般罕见的场景,让聚集的人群更加兴奋激动。
距离正式统计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京都盐铺所在的街巷已经人潮汹涌。
对面的茶楼也座无虚席。
一些调皮的孩子爬到街上的旗杆上,还有一些士子也凑热闹,好奇这位状元又在搞什么花样。
相比茶楼里的士人和商人,围在外面的农民工匠显得更加朴实,也更为紧张。
他们并不太在意京都盐铺是否能卖出五十万斤盐,更关心之后能否继续维持低价。
毕竟生活艰难,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
茶楼里。
练子宁、解敏、王子仁等人坐在一起。
看着楼下热闹的场面,解敏不由感叹道:“这个做官经商的夏白,过得比咱们这些翰林院庶吉士自在得多,短短一个月就在城里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果然无论在哪里他都不会被埋没。”
王子仁点头附和:“夏兄确实不凡。”
“当初听说他‘辞官从商’时,还以为他是要放弃仕途,没想到才三个月,应天府就已经卖出了三十二万斤食盐,虽然不知道具体数量,但光是这一府八县,恐怕也接近四十万了。”
“关键是夏兄在闲暇之余还能给花纶出谋划策。”
“这份胸怀和魄力确实令人叹服。”
亦有进士感慨道:“之前听说夏白高中状元,我还颇为不屑。”
“科举重在考察圣贤文章,评判学问高低,即便他献出增产粮食之法,也应以文章为准绳,他初次应试便名落孙山,纵使天恩垂青,也不能授予状元之位。”
说话者苦笑着接续道:“然而三个月便赢得应天府万民之心,虽有些许取巧之处,但这结果确是他亲自达成,状元称号当之无愧。”
其他人纷纷颔首附和。
练子宁、解敏等人同在翰林院供职。
不过与花纶不同,他们事务缠身较少,所以才得以抽空前来观摩。
他们内心亦存有别样念头。花纶自夏白处得来的统账之策,一经呈报便获圣眷,令他们望尘莫及。
他们对夏白颇为艳羡。
也希望他能对他们稍作指点。
就在练子宁等人不远处,便是**、张远等盐商所在。
俯视着那些议论纷纷的农夫工匠,心中满是嫉妒。
同样是贩卖盐业,命运却截然不同。
张远冷眼盯着下方,心中怒火难平,愤愤道:“这夏白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召我们前来,莫非就是为了看他的风光不成?”
“今日聚集如此多的人,若是不能卖出五十万斤盐,看他如何收拾残局!”
张远心头满是怨气。
盐业受挫,还被指摘,自然不愿展露好意。
但夏白并非他们能够挑衅的对象,只能忍气吞声地来这里凑数,心中满是委屈。
**眼神同样冰冷。
他们从事盐业多年,见过无数狂妄之人,但像夏白这般得寸进尺的,还是头一遭。不仅逼迫他们迁往偏远之地经营,如今还要当面羞辱,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他们大致也能猜到。
京都盐商如此大张旗鼓,想必已经实现了五十万斤的销量。
否则不会如此张扬宣传。
只是当他前来时,却发现除了他们,还有许多城中的手工业商人也被邀请而来。若仅为羞辱他们,何必请这些无关人士,这只会显得小气。
士人最为看重名声。
夏白此举实在毫无逻辑。
除非
夏白不仅仅想要掌控盐业,还企图垄断所有手工业?
不过这绝无可能。
夏白能够涉足盐业,全因官府的扶持,朝廷独揽食盐的生产和销售,盐商们不过是仰官府鼻息行事,而其他手工业却与朝廷无甚牵连,许多家族都能自行运转。
夏白究竟有何图谋?
时光匆匆流逝。
约定统计的日子很快到来。
京都盐铺应天府分店的大门再次敞开。
夏白和店员一起走出店门,先是对早早等候的应天府官员施礼,随后又向围观的民众鞠躬致意。
夏白站上一张木桌,手持一个铜制喇叭,大声说道:“我是夏白,洪武十八年的状元,如今是一名没有明确品级的商官,在当今圣上的恩准之下,创办了京都盐业以及京都煤矿。”
“我的初衷很简单。”
“就是为百姓减轻负担,为天下谋求福祉。”
“这条路充满挑战,但在应天府数十万百姓的支持下,我们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
“那就是盐路!”
“我夏白言出必行。”
“一个月前,我宣布如果卖出五十万斤食盐,以后都将按每斤十五文的价格出售,且不再限定十人一组购买,未来随着制盐技术的进步,食盐价格还将进一步降低。”
“因此,无论这次是否达到目标,京都盐业都会尽力压低售价。”
“只是短期内难以实现。”
“好!”众人齐声呐喊,声音震耳欲聋。
夏白也被震得耳朵不适,他举起手示意安静,接着说道:“继续听我说!”
“即便尚未正式统计,但不管结果如何,京都盐铺都会免费赠送每位顾客一百斤普通盐、十斤精盐、一斤*盐。”
“好!”四周再次响起热烈的欢呼。
夏白无奈地笑了笑,民众的热情实在高涨,他指向身旁的一块白布,说道:“再听我说!”
“我不再多说什么,直接开始统计吧。”
夏白退至后台,将这个机会交给方墨。
然而,在退场时,夏白不经意间瞥了对面茶楼一眼。
这场活动的重点并非数据统计或免费赠盐,那只是对支持京都盐业的百姓的一种回馈。
他的真正意图在于那些工商业者。
这只是序幕。
方墨兴奋地接过铜喇叭。
如此盛大的场面,他亦难掩内心的喜悦。
他深知整个程序,脑海里早已模拟过无数次。登上高台后,依旧镇定自若地说道:“我们的长官已有指示,我自不能再隐瞒,现在就正式开始统计。”
“应天府及其管辖的上元、江宁、句容、溧阳、溧水、高淳、江浦、**八县。”
“所有数据将在白布上完整呈现。”
“这些数据均由应天府及其下属八县每日整理发布,若有疑问或发现错误,请立即大声提出。我不敢保证其他事,但这些数据绝对是公正透明的。”
“各位父老乡亲想必也清楚原因。”
“应天府每天营业结束后都会公开营业额。”
“应天府与八县之间虽不算太远,但也并非近在咫尺,至少需要半个时辰才能相互影响。”
“这一个月以来,盐铺多是以十人为一组,外头也有专人负责记录,直到截止日期,尚无人公开质疑我们京都盐铺每日公布的销售额有问题。”
“这就是我们京都盐业的信誉!”
“现在我将公布这一个月来应天府及其下属八县各自的销售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