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焰 第132章 蒹葭

暮色如血染透怀州城堞时，蝉鸣正掠过汉水支流的芦苇荡。

哥舒衔月策马行过新扎的营盘，铁甲下素绢中衣已浸透汗水，鬓边金叶步摇随着马蹄起落在暮色里划出细碎流光。

“王妃”，穆翊勒住躁动的战马，马鞭指向远处旌旗，“刚刚斥候来报，卫王来了。”

哥舒衔月抚过马鬃的指尖微顿，青铜护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她望着辕门处新添的玄底金乌旗，扬鞭打落道旁半熟的野棠果：“胡闹！”

当赤色披风掠过中军大帐的刹那，青铜灯树的光晕正映亮帐中人侧脸。

乙弗循卸了银甲倚在沙盘旁，发间玉冠沾着星夜兼程的露水，听见脚步声时抬头，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月儿。”

“景州到怀州七百里，卫王殿下好脚力。”

哥舒衔月解下佩剑掷在案上，青铜剑鞘撞翻沙盘中标注“元江”的木牌，“若是此刻景州出了乱子……”

话未说完便被揽入带着松烟气息的怀抱。

乙弗循下颌抵着她肩甲，战袍下透出的体温熨烫着冰凉的护心镜：“三日前阇襄夫人奇袭汉阳，你可知我接到战报时……”

蝉鸣声从远处槐树林传来，混着将士们痛饮凉浆的吞咽声，穆翊的脚步声在帐外徘徊片刻，终究识趣地退向辎重营的方向。

“你就这么跑出来？”哥舒衔月扯开她披风的系带，指尖触到冰凉的银扣，“景州城现在还有人能帮你看家吗？”

乙弗循捉住她的手腕，指腹摩挲着虎口处的弓弦茧：“我听闻江淮水师左翼沉了七艘楼船。”

“所以你就星夜奔驰三百里来验证军报真伪？”哥舒衔月挣开她的桎梏，银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卫王殿下什么时候学会这般儿女情长？”

帐外的火把忽然暗了一瞬。

乙弗循的襕袍下摆沾着草屑，金线绣的云螭纹在阴影里若隐若现，她伸手替王妃理顺鬓边乱发，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北奚王庭的月光纱：“上个月你生辰，我在景州城头见到一只孤雁。”

哥舒衔月怔住了。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在图剌城外射落的头雁，想起父王临终时攥着她手说的“莫做孤鸿”。此刻帐外传来巡夜士兵的梆子声，三更天的铜锣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我们去看星星。”她忽然说。

汉水支流在月光下蜿蜒如银蛇。

战马踏碎岸边芦苇时，哥舒衔月解了银甲，素色中衣被夜风鼓荡成帆，乙弗循的玉冠不知何时歪斜了，几缕散发垂在颈侧，倒显出几分少年模样。

“还记得北奚的规矩吗？”草原公主将缰绳绕在指间，“若是草原儿郎邀心上人夜游，需得备三样礼——”

“金错刀斩断狼影，银鞍鞯盛满月光，铜酒樽斟着星河。”

乙弗循接得流畅，指尖掠过她耳垂上的明月珰，“可惜我这赘婿当得潦草，今夜只能借汉水为酒。”

河水在她们脚下碎成万千星辰。

哥舒衔月弯腰掬水，粼粼波光从指缝漏下，映得她眉眼如画：“那年来草原，不是也这般狼狈？”

乙弗循的耳尖泛起薄红，她想起八年前的春夜，自己作为南燕和亲女初入北奚王庭，被眼前的少女一番锤炼，月光下她长身玉立的身影，比任何星子都要耀眼。

“你当时说……”她话音未落，哥舒衔月反手将掌心河水泼向她，水珠在半空划出银弧，惊得流萤四散。

乙弗循闪身躲避时踩到湿滑的卵石，踉跄间将人揽入怀中。

蝉鸣声停了。

哥舒衔月仰头望进她的眼睛，那里盛着整个夏夜的星河：“我说‘南朝连个嫡亲的公主都不愿给，这怕不是个冒牌货’。”

乙弗循的喉头动了动。

远处军营的篝火映在她瞳孔里，像是即将燎原的星火，她低头吻着王妃发间沾着的芦花，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后来我不是留下了？你可验得真假？”

河水在她们脚边汩汩流淌。

哥舒衔月想起白日里元江上漂流的蒙书残页，那些“天地玄黄”的字迹最终都会沉入东海。她将额头抵在乙弗循肩头，听见铠甲下鲜活的心跳：“你从前与我提起中原传说，你说前凉那位皇太女……真像传闻里说的，入画续命？”

“慕容晔在画中永生，或许比我们幸运。”乙弗循的指尖缠着她一缕发丝，“至少不必看山河破碎。”

哥舒衔月轻笑着退开半步，解下腰间蹀躞带抛向岸边，银链上的北斗七星佩坠入草丛，惊起几只蟋蟀：“你想回头吗？”

“能回头的话，明日就回图剌城。”乙弗循答得毫不犹豫。

她拾起佩饰时，月光在玉质星斗上流转，“只是这乱世中的百姓——”

“所以我们要赢。”哥舒衔月截断她的话，指尖点在他心口，“赢到能许他们永夜安宁，赢到能让你我卸甲归田。”

夜风陡然转了方向。

乙弗循望着对岸摇曳的芦苇，恍惚看见无数个自己在光阴长河中跋涉：六岁那年母亲在叛军刀下将她塞进水缸，二十一岁作为宗室女北上和亲，而立之年与眼前人并辔驰骋在这破碎山河。如今她们离那个答案，似乎只隔着一江春水。

“天下安定……”她刚要开口，哥舒衔月捂住了她的嘴。

女子的掌心沾着汉水的凉意，眼底却燃着灼人的光：“别说，说了就不灵验。”

更深露重时，她们枕着铠甲躺在河滩。

乙弗循的襕袍铺在碎石上，金线绣的云螭沾了草汁，哥舒衔月数着天际流萤，哼唱起北奚的《牧星谣》。她的声音低哑，像是月下流淌的泉水。

“小时候总以为星星是长生天的银箭”，她伸手虚抓流萤，“后来父汗说，每颗星辰都是勇士的英魂。”

乙弗循侧头看她睫毛在脸颊投下的阴影：“那你会选哪颗？”

“最亮的那颗旁边的小星。”她翻身压住卫王散开的衣襟，“要做就做偷走明月光的贼。”

卫王为草原公主撩去额间垂落的发丝，沉静的对望里仿佛走过一生，“月儿，如果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了，你想留在哪里？”

“你呢？你想留在哪？”

哥舒衔月本就不避讳生死伦常之事，倒将此视作最平素不过的闲谈，她往卫王的怀抱里缩了缩，悄然等待着心上人的答案。

极浅的笑意掠过乙弗循的眉眼，她仰望着永恒的星汉，嘴里淌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在调侃自己的前半生，“我是北奚的赘婿，自然要与你一同回草原。”

“好”，卫王妃不曾捕捉卫王的神情，只是感到拥着自己的双臂紧了许多，“那我们说定了，就在草原上，把这一辈子无暇看完的星沉月升，看到厌。”

军营方向传来号角声。

乙弗循揽着她坐起时，只见夜色渐浅。

晨雾从河面升腾，将她们的身影裹成朦胧的剪影。

“该走了。”哥舒衔月替她正了歪斜的玉冠，“景州需要它的主人。”

乙弗循握住她欲抽离的手：“你也是我的主人。”

朝阳跃出地平线的瞬间，她们听见对岸传来悠长的渔歌。

满载的舟楫划破晨雾，船头老丈唱着不知名的俚曲，哥舒衔月想起元江上那些年轻士卒，他们怀中或许也揣着某个姑娘的绣帕。

上马时，乙弗循将一件东西塞进她掌心，那是枚双雁衔环佩，玉质温润，显然是时常摩挲的旧物。

“我一直想给你”，她说这话时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母亲留给我的。”

哥舒衔月摩挲着玉佩上的夔纹，笑出声：“卫王殿下传家宝还真不少。”

“这也是我母亲的陪嫁”，乙弗循策马退入晨雾，“草原的女儿，都美得令人敬仰。”

马蹄声渐渐远去。

哥舒衔月望着天边渐散的星子，将玉佩贴在心口。

那里跳动的不再只是北奚公主的骄傲，还多了些中原女子才懂的牵念，晨风卷起她未束的长发，在霞光中飞扬如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