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箫冰凉的触感贴上唇畔,洛愁鬓下意识屏住呼吸。
三百年间,这管箫声曾震慑过万魔窟的妖邪,也安抚过受困的灵兽,此刻却像被无形的枷锁禁锢,任他如何运功,也吹不出半缕曲调。
记忆突然翻涌,离青殷赢下三界大比那日,他应少年所求吹奏《寒江雪》,月光落在少年仰起的脸上,托腮倾听的模样纯真而专注,眼底浮动的倾慕如春水涨潮,漫过师徒间该有的界限。
那时他只笑着揉乱少年的头发,将这份炽热错认作孺慕之情,如今才惊觉,那些偷偷藏在茶盏里的桃花,那些深夜窗前执着等待的身影,皆是少年笨拙却滚烫的心意。
潭水漫过膝盖,刺骨的凉意顺着衣料攀附而上,仿佛千万根冰针在噬咬着他的肌肤。
洛愁鬓垂眸凝视着水面,涟漪一圈圈荡开,倒映的身影也随之扭曲变形。
藏经阁里那些泛黄的古籍在脑海中翻动,每一页都记载着因师徒之情而陨落的修士,他们或被剜心剔骨,或自毁元神,结局无一不是惨烈收场。
那些血淋淋的文字,此刻如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脏,嘶嘶吐着信子。
然而,当离青殷第一次从秘境回来颤抖着说出‘弟子的命都是师父的’那一幕在记忆中重现时,所有的警示与戒律都在瞬间失去了重量。
少年通红的眼眶、急促的呼吸,还有紧紧攥着他衣角的手,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用三百年修行筑起的防线。
他见过太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打着维护纲常的旗号,行着自私自利之事;也见过太多被规矩束缚的修士,最终在冷漠中迷失了本心。
而离青殷的真诚,却如同山间最清澈的溪流,毫无保留地冲刷着他的灵魂。
“为什么是他......”
洛愁鬓的声音被山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
若这份感情的对象是旁人,凭借三百年的修为,他或许还能狠下心来,挥剑斩情丝,让一切回归正轨。
可偏偏是离青殷——那个雪夜被他捡回宗门的瘦弱孩童,那个在他手把手教导下成长起来的得意弟子,那个不知不觉间偷走了他所有温柔的人。
不知多少光阴,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来。
一声突兀的鸟鸣刺破晨雾,惊起寒潭万千涟漪。洛愁鬓望着水面上支离破碎的倒影,恍惚间竟分不清哪一道波纹才是真实的自己。
师尊的话语突然在耳畔响起:“情之一字,如寒潭映月。看似触手可及,实则一碰就碎。”
山风卷着枯叶掠过水面,他终于明白,原来那些共赏流萤的夏夜、同研典籍的深宵,早已将他的魂灵悄然沉入这深不见底的寒潭,当惊觉时,连挣扎都化作了徒劳。
潭水漫过腰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蜿蜒而上,在后颈激起细密的战栗。
洛愁鬓死死攥着紫竹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惊觉掌心渗出的冷汗早已将箫身濡湿。
记忆如潮水般翻涌——离青殷初次御剑摔得满身淤青,却咬着牙朝他拙劣的笑。
彼岸在风中沙沙作响,将他的思绪搅成乱麻。
他看见少年倔强的眉眼,看见自己不自觉上扬的嘴角,看见无数个相处的片段在水波中明明灭灭。
那些曾被他当作师徒关怀的举动,此刻都蒙上了暧昧的色泽,如同潭底摇曳的水草,看似轻柔,却在无声中缠绕成缚住他的罗网。
“若是师父......会怎么做?”
这个疑问如同困在心底的孤魂,在意识深处不停盘旋。
洛愁鬓望着寒潭中翻涌的水波,师父仙风道骨的身影与离青殷炽热的眼神在虚空中重叠。
他比谁都清楚,那位一生秉持大道的长者,从未被七情六欲所困,若面对此情此景,定能毫不犹豫地抽出佩剑,斩断这不该滋生的情愫。
可他终究不是师父,当剑尖抵在心头时,颤抖的手腕早已泄露了满心犹豫。
潭水漫过胸口,刺骨的寒意渗入肌理,让他的身体止不住地轻颤。
三百年的修行岁月在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他曾在神秘山谷重伤洛柚戚,连带着洛家一网打尽;也曾在幽冥河畔勘破生死,将陨落的同门魂魄渡往轮回。
那些惊心动魄的生死时刻,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原来最难以战胜的敌人,从来不是外界的魑魅魍魉,而是自己千疮百孔的内心。
洛愁鬓仰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熹微的晨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眼底的迷茫与挣扎。
他突然觉得这三百年的修为如此可笑,那些苦心孤诣修炼的法术、参透的大道,在这份禁忌的情感面前竟不堪一击。
离青殷就像寒潭里的月影,看似近在咫尺,每当他试图触碰,倒映的光华便在水波中碎成万千星芒,越是想要抓住,越是化作泡影,徒留满手冰凉。
紫竹箫从颤抖的指间悄然滑落,如同一片凋零的枯叶坠入寒潭,激起的涟漪层层叠叠,将水面搅成破碎的银镜。
洛愁鬓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冰凉的池水漫过脖颈,刺骨的寒意顺着经脉游走,却抵不过心底翻涌的滚烫情愫。
他听见自己紊乱的心跳声,与潭水流动的潺潺声交织在一起,在耳畔奏出一曲令人窒息的挽歌。
山风掠过水面,掀起阵阵寒意,却吹不散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身影。
当第一缕阳光终于完全跃出山头,金色的光辉洒在寒潭之上,水面波光粼粼,却映不出洛愁鬓的身影。
寒潭边,那件白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空荡荡地挂在彼岸丛间,仿佛一个被遗弃的躯壳。
洛愁鬓沉入水中,任由潭水将自己包裹,试图将所有的纠结、痛苦与挣扎都埋葬在这片冰冷之下。
然而,他比谁都清楚,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
离青殷的身影早已如同潭底的月,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即便水波将月影揉碎,那温柔的光芒依然固执地闪烁,照亮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提醒着他,这份禁忌的情感,早已生根发芽,成为他修行路上无法跨越的鸿沟。
而他,只能在这情感的旋涡中,随波逐流,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
暮色漫过飞檐,洛小茶化作靛蓝色雀影,歪着脑袋立在雕花木梁上。
尾羽上的金斑随着晃动轻轻明灭,像撒了把揉碎的月光。
她盯着下方发呆的上官晓晓,爪子无意识地刨着木棱,发出细碎的‘笃笃’声。
自从妖界战鼓擂响,这位少女就成了尊活菩萨,整日对着窗外出神,连案头的战报都积了层薄灰。
洛小茶扑棱着翅膀转了个圈,尾羽扫落几片积尘。
往常这个时候,她早该衔着密信穿梭于妖界各处,可愁鬓大人却像忘了这只得力信鸟,连半片羽毛的任务都没派下。
“明明打得那么热闹...”
她抖了抖蓬松的胸脯,突然俯冲下去,用尖喙轻轻啄了啄上官晓晓垂落的发梢。
自打妖族战争以来,上官晓晓就成了木头,完全不动。
活像是被操控的傀儡失去了主人。
“再不让我活动筋骨,翅膀都要锈住了。”
窗外的风卷着残叶掠过,惊起檐角铜铃清响。
洛小茶扑回梁上,望着依旧一动不动的人影,忽然用翅膀捂住眼睛。
这样下去,她怕是要把房梁的木纹都数成妖界战图了。
洛小茶叹气,拿出几块灵石把玩。
这是她这些天来唯一的消遣了。
——
暮春的烟雨裹着青苔气息漫过玄霄宗的飞檐,鱼知许攥着半块碎玉站在藏经阁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沁凉的纹路。
自那场惨烈的妖族大战归来,她便如失了魂的提线木偶。
时而对着虚空发怔,时而在丹房、库房乃至弟子寝舍疯狂翻找,凡是玉佩、令牌之类的物件,总要抢过来细细端详,连掌门案头的传讯玉简都曾被她一把夺过。
“知许!”
云悉易的惊呼声穿透雨幕。
只见鱼知许踮脚去够演武场高悬的玄铁令,素白衣襟被风掀起,像只折翼的蝶。
她飞身揽住摇摇欲坠的人影,发间的青玉簪撞在玄铁令上,发出清越鸣响。
“这块令牌...我见过!”
鱼知许突然攥住她的手腕,瞳孔里翻涌着陌生的狂热。
“上面的符文,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
云悉易望着她苍白的唇色,心尖泛起钝痛。
几日前——
鱼知许和云悉易被一群妖族围住,云悉易完全没有时间掐诀带着鱼知许回宗。
月桂树的枝桠间,鱼知许握着木金双剑,剑身泛着冷冽的寒光。
云悉易站在她身后,指尖夹着数张符箓,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被鹿族和马族妖怪包围的她们,此刻如同困在狼群中的孤羊,处境岌岌可危。
鹿族首领身披暗紫色鳞甲,鹿角上缠绕着幽蓝的咒文,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杀意。
他身后,数十头鹿族妖怪手持骨矛,排列成阵,散发着压迫感十足的气息。
马族这边,为首的妖怪身材魁梧,鬃毛如燃烧的火焰,手中的狼牙棒上刻满了神秘的符文,身后的马族妖怪们则个个手持弯刀,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