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金财财一直跟阚明春和裴自芳保持着联系。
阚明春在北大,裴自芳去了外国语大学,两个人在大学里都交到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但是也没忘了以前的同学,毕业后还举办过一次同学聚会,可惜金财财去乡下助农没赶上参加。
夏天的时候,阚明春突然寄来了信件,说是想要借一点粮票。
她这人最是自尊自强,从来都是照顾别人,从没有这样示弱于人的时候,金财财接到信件就去北大找她。
“真的是太感谢了。”阚明春红了眼眶。
她的眉毛修长浓密,眼睛大而真诚,本是舒朗大气的长相,如今却带着愁绪。
“我爸爸得了肝炎和浮肿病,家里的亲戚都借遍了,想给他买点营养品,却什么也买不到。”她说着就落泪了。
如果不是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她也不会病急乱投医,连年纪最小的金财财都寄予希望。
“我来得急,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身上没带什么钱,这是三斤粮票,你先拿着吧。”金财财把粮票放进好朋友的手里。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听说这种病要是营养够了就好得快,我回去试着帮你问一问,过两天再来找你送粮票。”
“谢谢!谢谢你!”阚明春抱着她哭了起来。
再继续下去,爸爸的性命说不定都不保了,她压力太大了。
金财财回家拿了二十斤粮票和20元钱,借给了阚明春,让她先用着。
“太感谢你了,等我家缓过劲,一定立刻还给你!”
不料老同学给了这么大的支持,阚明春喜极而泣,但随即又担忧地问,“那你还够吃吗?”
“我前些日子给人帮了忙,这是人家给我的粮票,你也知道我在校办工厂都是大师傅了,有补贴而且饭量小,现在也够吃呢。”
这理由说服不了她,粮票可不光能买粮食,有多余的票难道不能去饭馆儿吃点好的么?
这是小金在体贴她,不愿意叫她顾虑太多。看着金财财如春日小树一般的模样,她用力点头,把老同学的情谊记在了心里。
回到学校,班里有学生情绪激动地辩论,陆炜安抚着两边,忙的不可开交。
“他们在进行大辩论呢,”高玉兰叹气,“有的同学家属和家里人来了京城工作,有的是临时工,有的是合同工,现在都被精简、遣返,劳动部还发布了通知,严格控制这两类工人转正,他们都很焦虑。”
有的同学认为地方不应该给中央添麻烦,应该主动要求回乡恢复生产劳动,有的同学家在外省,认为旱灾和各种原因导致生活困难,来京城工作不光能解决口粮问题,也会为首都的建设增添力量。
两边争论不休,说起来都有些情绪激动,陆炜为了防止冲突,一直在调解双方情绪。
“从去年开始,市里有的厂子不经上级同意就开始招工,然后被劳动局遣返很多人,南河省和北河省以及京郊的学生和农民来市里 参加招工和进行工作的好些人都被收容遣返了。”
吴砚的消息来源更多一点,去年被精简应该回乡的近两万人里,有一万五千人仍在单位工作,正因为有这个情况,所以劳动局才会转发劳动部关于现有职工严格控制转正的通知。
大家从邻省各地来到祖国的心脏,为的是挣口饭吃,找条活路,但是一旦开了口子,各地都往京城涌,也确实是负担不起这么多人。
说到底,还是粮食紧张,加上数省连续干旱的缘故。
这段讨论最终不了了之,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开始。
高玉兰私下里说,想要快点毕业。
京城各大单位厂矿,甚至通县都动员一千多人回乡生产,显见城中人口压力有点大,他们这些大学生应该不至于下乡,会分配个差不多的工作,到时候挣了工资,家里的情况也能改善一些。
金财财心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单位就那么多,学生们却一直在毕业,等到66年,情况可不一样了,大学生都延迟分配了,高中生更别提。
她们这些毕业早的,也算是幸运的。
不然她为什么要努力表现,坚持跳级呢?
三人接下来十分留心报纸上的消息,果然,接下来的很多文件和会议都与精简职工和压缩城市人口有关。
无论是抽调各企业的人员到农场参加生产,还是不许各单位私自招用京城郊县和外省市社员,都代表着这项工作的推进。
高玉兰每次看到这些,神情就更凝重一分。
她破天荒地求了吴砚,想要请她帮忙问问部队的事情。
“我就是问问,家里周边也没有在部队的亲戚,弟弟也大了,家里待不住,爸妈都想着叫他去部队去。”
她爸妈之前的孩子找来了,一个在村里,一个在乡里,都已经结婚生子了,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来京城找人。
家里养活三个弟妹,都上着学,本来就不宽裕,钱票只能凑出来一点点。
未谋面的哥哥姐姐也难,“要不是为了孩子,我们都这么大了,也不能来给你们添麻烦。”
怎么办呢?高玉兰想着,弟妹能送走一个是一个。
弟弟去当了兵,衣食住行就归国家管了,她明年就能毕业,家里总能喘口气。
“当兵是没问题的,只要政审通过体检合格。”吴砚说。
高家的政治背景是工人阶级,身体方面只要没有传染病,视力和体重达标,一点点的营养不良是不妨碍的。
于是高玉兰的大弟弟就去当了兵,二弟弟去了技工学校,妹妹画画不错,转到了美术学校,将来跟着姐姐在校办工厂实习一下,混个工作还是没问题的。
高家夫妻就把工作交给了头生儿子和女儿,自己在家打打零工,给人修缮房屋,或者做做零活儿。
“这是我们全家一起同意的。”高玉兰低着头。父母都身体不好,在家做做木匠活儿也轻松一点。
快毕业吧,毕了业就会好起来的。
这个暑假谁也没有回家,校办工厂增加了“高温作业补贴”,吹制琉璃、玻璃工艺品需要在车间里、火炉旁,汗流浃背,不是开玩笑的。
金财财不惧寒暑,高玉兰和吴砚是实打实的付出了汗水的。
其他同学也铆足了劲工作,一是为了出口创汇,为国家争光,二是为了补贴。
“发了工资再也不要去小饭馆喝那个一毛钱的汤了,我要大吃一顿!”很多同学都这样嚷嚷。
但是后面还是写信给家里寄去,或者是买几个馒头花卷解馋,就继续攒了起来。
今年还是这么旱,可能直到明年夏天,情况才会好转,日子不精细着过,怎么能撑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