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了计较。
一天后,陈平安踏进方先生家院门时,看见方先生正坐在书房窗前,面前摊着一本书,却显然没有看进去。
老先生眉头紧锁,神情憔悴,几日不见,仿佛又苍老了几岁。
听到脚步声,方先生抬起头,见是陈平安,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平安来了。今日功课可有不明之处?”
声音有些沙哑,透着疲惫。
陈平安将带来的几条干鱼和一小袋米放在桌角,恭敬地行了一礼:“先生,学生今日来,非为功课。”
“哦?”方先生微微有些意外。
“先生,镇上的那些流言,学生都听说了。”陈平安直起身,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老师。
方先生闻言,脸上的笑容淡去,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摆了摆手,叹道:“些许闲言碎语,不必放在心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老夫信得过你,你也莫要因这些事分心,耽误了备考。”
语气虽故作豁达,但那份失落与无奈,却难以掩饰。
“先生豁达,学生佩服。”陈平安顿了顿,语气却是一转,“但学生以为,清者固然自清,可任由污水泼身而不辩,亦非明智之举。何况,此事因学生而起,学生断不能让先生无辜蒙冤。”
方先生看着他,眼神中掠过一丝暖意,随即又摇了摇头:“平安,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这种事,越是辩解,越是纠缠不清。那些人巴不得我们跳出来,反而遂了他们的意。”
“学生明白。”陈平安微微颔首,“所以,学生不打算与那些宵小之辈作口舌之争。”
“那……”方先生有些疑惑。
“学生这几日,偶有所感,写了一篇文章。”陈平安从怀中取出一卷整齐折叠的稿纸,双手呈上,“此文,或许能为先生,也为天下所有以传道授业为己任的师者,说几句公道话。”
方先生接过稿纸,带着几分好奇,缓缓展开。
稿纸入手,便觉墨迹清新,字迹虽尚显稚嫩,却已初具风骨。
目光落在标题上——《师说》。
仅仅两个字,便透着一股不凡的气度。
方先生心中一动,凝神细读下去。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开篇几句,便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方先生只觉一股浩然之气扑面而来,精神为之一振。
他看得极慢,逐字逐句地品味着。
越往下读,眼神中的惊讶与赞叹便越浓。
文中旁征博引,论证严密,将“师”的重要性与必要性,以及择师的标准,阐述得淋漓尽致,鞭辟入里。
尤其是那句“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更是点破了师道的本质,令人拍案叫绝。
当读到“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时,方先生更是激动得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这种不拘泥于身份地位,唯“道”是从的择师观,何其开明,何其通透。
再往下,文中又阐述了世人轻贱师道之弊,以及为师者当如何自处的道理。
字里行间,既有对师道沦丧的痛心疾首,更有对尊师重道的殷切呼唤。
更让方先生感动的是,文章末尾,陈平安巧妙地融入了自己求学于方先生门下的经历,字句恳切,将老师的悉心教导与谆谆善诱描绘得细致入微,感恩与孺慕之情,跃然纸上。
这哪里是在空谈理论,分明是以自身经历,为“师道”作了最生动的注脚。
通篇文章,文气沛然,逻辑清晰,论点新颖深刻,又处处合乎圣贤之道,无一字不妥帖,无一句不精妙。
待到将整篇文章读完,方先生已是眼眶湿润,激动得难以自持。
“好。好啊。”老先生将稿纸轻轻放在桌上,双手按着桌面,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激荡的心情。
“奇文,当真是千古奇文。”方先生抬起头,看着陈平安,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与骄傲,“平安,此文……此文当真是你独立所作?”
由不得他不问。
这篇文章的立意之高,见解之深,文辞之老练,已远远超出了一个十岁少年应有的水平。
即便是他自己,穷尽一生所学,也未必能写出如此精妙绝伦的宏文。
“回先生,正是学生有感于近日流言,又思及先生教诲之恩,一时情之所至,斗胆写下此文,还望先生斧正。”陈平安心中早有准备,回答得滴水不漏。
脑内图书馆的存在,自然是不能说的。
他只能将其归功于“灵感”和“感悟”。
“斧正?老夫……老夫一字不敢动,一字不能动啊。”方先生连连摆手,声音都有些哽咽,“此文一出,足以荡尽一切污浊,还我师道清明。平安,你……你不仅是为老夫正名,更是为天下所有真正的师者立言啊。”
说到此处,老先生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眼角有泪光闪烁。
连日来所受的委屈与憋闷,在看到这篇《师说》之后,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尽数化作了激动与欣慰。
“先生谬赞了。”陈平安连忙躬身,“学生只是做了自己该做之事。”
“不,非是谬赞。”方先生摆了摆手,神情变得无比郑重,“平安,你可知此文若是流传出去,会引起多大的震动?”
“学生略有预料。”陈平安平静地回答。
这篇《师说》,在前世可是足以载入史册,影响千年的名篇。
即便在这个世界,其威力也绝不容小觑。
“好,好一个‘略有预料’。”方先生看着眼前这个沉静如水的少年,心中感慨万千,“老夫本还担心你年少气盛,会用些偏激手段。却不曾想,你竟能拿出如此堂堂正正,又力重千钧的回击之法。”
“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风骨。”
“有此《师说》在,那些宵小之辈的伎俩,不过是跳梁小丑的拙劣表演罢了。”
方先生的心情,此刻已是豁然开朗,之前所有的郁结,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振奋与自豪。
能教出这样的学生,夫复何求。
“先生,学生想将此文誊写几份,设法流传出去。”陈平安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应当如此,应当如此。”方先生连连点头,“此事老夫也可助你一臂之力。墨韵斋的刘掌柜与老夫也算有些交情,可托他将此文刊印出来,在县内学子中传阅。另外,老夫在府学也有些旧友,可将此文寄予他们品鉴。”
“那便多谢先生了。”陈平安知道,有方先生出面,事情会顺利很多。
接下来的几日,陈平安便在方先生的指导下,将《师说》仔细校订,又工工整整地誊写了数份。
一份由方先生亲自送到墨韵斋刘掌柜手中。
刘掌柜初看之下,也是惊为天人,当即表示会以最快速度将此文刊印,并想法设法在青溪县乃至南淮府的文人圈中推广。
另一份,则由陈平安“不经意间”遗落在村塾,被几个平日里喜欢去镇上茶馆听说书的学子捡到。
这些学子本就对陈平安这位“神童”崇拜有加,得了这篇据说是陈平安“有感而发”的《师说》手稿,如获至宝。
他们哪里还忍得住,当即便三五成群地聚在茶馆酒肆等人多口杂之处,摇头晃脑地进行“品读”和“讨论”。
一时间,青溪镇上,关于“师道”的讨论,蔚然成风。
《师说》一出,其立意之高远,论证之严密,文辞之古朴典雅,迅速引起了轰动。
文中对“师道尊严”和“学者不可无师”的论述,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那些原本还在津津乐道于方敬儒“教学无方”、“沽名钓誉”的流言蜚语,在这篇掷地有声的《师说》面前,瞬间变得苍白无力,不攻自破,显得无比荒谬可笑。
之前还在私下议论方先生的人,此刻再提起,无不面带惭色。
“我等真是愚昧,竟险些被小人蒙蔽。”
“陈神童此文,当真是我辈学子之楷模。有如此弟子,方老先生何愁声名不显?”
“是啊,能教出陈神童这等才华横溢又尊师重道的学生,方老先生的教学之能,还用怀疑吗?分明是慧眼识珠,善于教导啊。”
风向,就这样彻底逆转。
不仅方敬儒先生的声望没有受到丝毫损伤,反而因此《师说》而更上一层楼,被誉为“青溪良师”。
而陈平安,也因为这篇《师说》,其“神童”之名,再次被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人们不仅惊叹于他的文采,更敬佩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与担当。
至于那始作俑者陈老爷,当他听到下人回报,说镇上到处都在传抄一篇叫做《师说》的文章,将方敬儒捧上了天,顺带把他之前的那些布置都变成了笑话时,气得当场就砸了一个心爱的紫砂茶壶。
他的计谋,再次彻底破产,而且是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抗衡的方式。
他只能躲在自家宅院里,无能狂怒,却又无可奈何。
一场针对方敬儒的污蔑,就这样在陈平安的一纸《师说》之下,烟消云散,甚至还起到了反效果。
只是,这篇《师说》的巨大影响力,似乎才刚刚开始发酵。
它所引起的震动,会仅仅局限于一个小小的青溪县吗?
那些更高层面的大儒名士,在看到这篇足以传世的文章后,又会作何感想?
而接连失败的陈老爷,在恼羞成怒之下,是否会彻底失去理智,采取更直接、更危险的报复手段?
这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