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股文的学习步入正轨,陈平安的心态也渐渐沉静下来。
不再急于求成,而是耐着性子,从模仿开始,一点点打磨着格式和语言。
虽然过程依旧枯燥,但每当看到笔下的文字离“规范”更近一步时,心中也会生出些许进步的喜悦。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外界的议论和关注也从未停止。
除了那些质疑他才华真实性的流言,又渐渐滋生出一些新的声音。
有人开始议论他的出身。
“哼,不过是个农家小子罢了,就算侥幸认得几个字,将来又能有多大出息?”
“就是,泥腿子终究是泥腿子,骨子里带出来的穷酸气,改不了。”
也有人开始揣测他写话本、作诗的动机。
“小小年纪,便如此汲汲于名利,又是写书挣钱,又是作诗扬名,心思不正啊。”
“我看他读书,也未必是真心向往圣贤,不过是想借着科举往上爬,贪图富贵罢了。”
这些或明或暗的、夹杂着嫉妒、轻视和酸意的议论,如同恼人的苍蝇,嗡嗡作响,虽然不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却也让人心烦。
陈平安自然也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
起初并不在意,清者自清,没必要与这些人计较。
但听得多了,心里也难免有些不舒服。
尤其是当这些议论涉及到他的出身和求学动机时,更是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那根敏感的弦。
农家出身怎么了?
追求功名富贵又怎么了?
难道只有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子弟,才有资格谈论理想和抱负吗?
一股不平之气在胸中郁结。
他知道,仅仅依靠辩解是无用的,甚至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必须用一种更响亮、更有力的方式,来回应这些质疑,来表明自己的心志。
恰好这几日,方先生正在教导他们品读一些古代名士的散文或小品,强调为文要“言为心声”、“文以载道”。
陈平安心中一动,一个绝佳的“回应”方式浮现出来。
何不…也作一篇类似的文章?
一篇能够展现自己品格、志趣和价值观的文章。
一篇能够让那些质疑者闭嘴,让那些欣赏者更加认可的文章。
什么题材最合适呢?
目光扫过自家那虽然翻修过、却依旧简陋的农家小屋。
有了。
就以这“陋室”为题吧。
既贴合自己目前的处境,又能借此抒发胸臆,表达那份安贫乐道、不慕荣华的心志。
这,不正是儒家所推崇的君子风范吗?
说做就做。
再次点亮油灯,铺开纸张。
这一次,写的不再是需要严格遵循格律的八股文。
也不是为了迎合市场的话本小说。
而是真正发自内心、想要表达自己的“言志”之作。
脑海中,前世那篇脍炙人口的《陋室铭》浮现出来。
其立意之高远,文辞之精炼,格调之雅洁,简直是为此刻量身定做。
当然,不能完全照搬。
必须进行适当的修改和“本土化”,使其更符合大夏朝的语言习惯和文化背景。
凝神静气,提笔落墨。
这一次,笔下的文字似乎也带着一种不同的气韵。
不再有八股文的束缚感,也不再有话本小说的市井气。
而是透着一股清雅、从容、自信的风骨。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起句便不同凡响,以山水起兴,引出主旨。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对仗工整,意境开阔。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点明主题,虽然居室简陋,但只要主人品德高尚,便能散发馨香。直接回应那些对其出身的轻视。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描绘陋室环境,看似清贫,却生机盎然,意境清幽。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点明交往之人,皆是有学识的雅士(暗指方先生等),而非粗鄙之人。提升了陋室主人的格调。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描绘陋室中的活动,抚琴、读经,皆是高雅脱俗之事。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没有世俗音乐的干扰,没有官府公文的劳累。表达了对宁静、纯粹生活的向往。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引用古代名士隐居之所作比,提升陋室的意境和主人的自况。
“子云:何陋之有?”
最后以圣人之言作结,反问一句,点明主旨:只要主人德行高尚,陋室亦不觉其陋。充满了自信和安贫乐道的坦然。
全文不足百字,短小精悍。
句式多变,骈散结合,音韵和谐,朗朗上口。
意境高远,格调非凡。
将陋室主人的高洁品格、闲适生活、以及不慕荣华、安贫乐道的君子之风,展现得淋漓尽致。
写完之后,陈平安自己反复诵读几遍,也觉得颇为满意。
这篇文章,比起之前的诗作,更能体现“水平”,也更能展现“心志”。
第二天,将这篇《陋室铭》呈给方敬儒先生。
只说是自己近日读书偶有所感,仿照古人小品文体,随意写就,请老师斧正。
方先生接过文章,起初并未在意。
但只读了开头两句,眼神便猛地一凝。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好工整的对仗,好开阔的意境。
再往下读。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方先生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拿着纸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等到最后一句“孔子云:何陋之有?”读完。
老先生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整个人都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呆立当场。
这…这是何等文辞。
这…这是何等胸襟。
这…这哪里是一个八岁孩童能写出来的文章。
这分明是…分明是饱读诗书、看透世情、心怀丘壑的鸿儒大家,才能写出的传世之作啊。
比起这篇《陋室铭》,之前那几首诗,简直如同稚童涂鸦。
方先生激动得嘴唇哆嗦,半晌说不出话来。
看向陈平安的目光,已经彻底变了。
不再是看一个天赋异禀的弟子。
而是如同看着一个…深不可测的怪物。
“平…平安…”老先生的声音带着颤音,“此…此文…真是你…所作?”
他几乎不敢相信。
陈平安知道这篇文章带来的冲击力会有多大,早已准备好说辞。
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腼腆和一丝不安:“回先生,学生…只是仿照古人笔意,胡乱写的。让先生见笑了。”
依旧不承认是“创作”,只说是“模仿”。
“胡乱写的?见笑?”方先生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平安啊平安,你若这是胡乱写的,那天下间的文章,恐怕十之**都只能算是涂鸦了。”
“此文立意之高,文辞之妙,格调之雅,老夫…老夫自愧弗如,望尘莫及啊。”
老先生这次是真的被彻底折服了。
再无丝毫怀疑,只有深深的震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自卑?
他拿着那篇《陋室铭》,反复诵读,爱不释手。
最终,郑重地将其誊抄下来,不仅自己珍藏,还忍不住拿给了几位县里相熟的、真正有学问的老友共赏。
果不其然。
《陋室铭》一出,再次在青溪县的读书人圈子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一次,不再有质疑,不再有非议。
只剩下惊叹、折服、以及…难以置信。
所有读过此文的人,都被其展现出的才华、胸襟和意境所震撼。
之前那些关于陈平安出身、动机的流言蜚语,在这篇掷地有声的“言志”之作面前,显得如此的苍白和可笑。
一个能写出“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人,会在乎那点蝇头小利?会在乎出身的卑微?
一个能写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人,其志趣之高洁,岂是那些汲汲于名利的小人所能揣度?
这篇文章,不仅完美地回应了所有质疑,更将陈平安的形象,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会作诗写话本的“神童”。
更是一位拥有高洁品格、远大志向、堪比古代先贤的“少年君子”。
连县尊大人听闻此文后,也忍不住击节赞叹,对幕僚说道:“此子…非池中之物也。将来成就,未可限量。需多加留意。”
陈平安的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
但,盛名之下,隐忧更甚。
如此“不合年龄”的心智和文风,真的不会引来更深层次的怀疑吗?
比如…夺舍?鬼附?
在这个迷信与理性并存的时代,任何超乎常理的事情,都可能被解读为不祥之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当这棵“秀木”太过耀眼时,引来的,或许就不再是普通的风雨,而是…足以将其摧毁的雷霆了。
陈平安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
未来的路,一步踏错,便可能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