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少年皇太子再也找不到他的阿草了。
有一日,与二哥园中相遇时,才知晓了那日事情发生的真相。
“父亲早便知晓是那小牧童干扰了你的正心,怕你伤怀,因此父亲才瞒着你将他处决了。”
“父亲是为你好。”
“你合该感念一片慈父之心。”
皇太子不会忘记这些话响在耳边时候,他有多愤恨。
手已紧握成拳,指节嘎吱作响,二皇子一脸叹息地从他身边走过,却带不走少年的滔天恨意。
原来那日父亲早就独断专行地再次替他决定了一切。
那血腥气,原就是他自以为为他好的慈父之举,帝王之宠幸。
皇太子第一次有极度的渴望想要结束自己的一生。
他不顾一切地跑向西角门那个只属于淳儿和阿草的秘密之地,完全不顾大雨已经落在肩头。
他们一起种的鸢尾花开得正艳。
可是那里再也无一丝阿草的痕迹。
雨中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皇太子抚上自己眼下的脸颊,再拿开后根本分不清手中的湿意究竟是雨还是泪。
他赤手在一片鸢尾花中央不停地挖着,不知挖了多久,才出现了一个小坑。
紧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掏出怀中的草蝈蝈,想要摸摸它,可是却伸出带有泥土分不清肤色的手,他使劲在衣衫上蹭了蹭,有些不舍地注视了许久,才轻柔地将这只草蝈蝈放到坑底,又解下自己的发带一同放了进去。
小土堆现在应当还静悄悄地躺在西角门吧?
阿草不见了,可是一直以来温顺好学的皇太子却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性情孤僻,陛下不得不听从众臣的意见,派遣医士毒医为其诊治,开药方,满朝都盼望着之前那个皇太子能够回来。
就连一直以来对他吹毛求疵的陛下,都对他的态度温柔起来。
他一时竟不知,父亲的转变,到底是为了一国之皇太子,还是为了他最不喜欢的儿子。
纵使药石有多珍贵,可心病难医。
少年皇太子似乎被好友的离去摄取了魂魄。
为了这个唯一听话健康的太子,陛下不得不使出最后的手段。
这天,陛下破天荒地带着皇太子微服私访。
他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般,只会跟着陛下的脚步亦步亦趋,让他干什么从来都不反抗,一言不发,好像真的丢了魂魄那样。
他们在一家很是简朴的黄墙房子前站定。
“据宫中探子打探,这里,是金国一个奸细的住处。”陛下的声音有些苍老,这是他为挽回一国太子最后可以做的事,毕竟是一手培养起来的儿子,怎能舍得令他一蹶不振?
皇太子垂首微微颔首,不加一辞。
陛下轻轻叹了口气:“我们进去看看。”
皇太子一味地追随。
直到陛下向他递来一封陈旧的信封,示意他打开看看。
不假思索,没有犹豫,苍白的指节打开了那封足以击碎他这些年所有坚强的信件。
那是金国奸细向母国汇报发现秘事的一封信。
信中清楚明白地表明,写这封信之人从小便被送入小周,混进小周王宫,意图离间少年太子与至尊陛下,从而扰乱小周局势,夺得医毒之术,称霸天下。
金国安插在别国的奸细不在少数,这不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
可是在信中看到自己的名字时,皇太子握着信的指节逐渐泛白,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瞳孔中的光彩四分五裂,他的世界再次被震碎了。
他在写“淳”字时,写到最后的提勾会与中心那一横画个圈连起来,这是他自己的习惯。
可是写这封信的人写的“淳”字几乎和自己没有区别。
他不敢置信,不愿相信,瞪大的眼睛由于酸痛倔强飞下两行泪。
这写法,他只教过一人。
阿草。
那日,是皇太子人生中第一次失态。
他第一次抛下陛下,独自一人跑回了王宫。
跪坐在东宫冰冷的榻上,不知待了多久,从天明到天黑,待东宫侍监几次不放心进门去看时,床上的人已经倒在榻上,再无意识。
皇太子病了。
国库里不知多少珍稀药草尽数进了东宫的药炉中。
宫中所有医士毒师不知用了多少法子才将皇太子从鬼门关救回来。
九死一生。
醒来的皇太子俨然好似变回了从前那个文儒,他勤奋睿智,柔和温顺。
好像那般惨痛的事情是发生在已被忘却的梦中。
“何为民?”
“民者,邦之本也。《尚书》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儿臣以为,民非赋税之数、丁册之名,实为社稷之根。圣人之治,必先富之教之——富之 使仓廪实,教之使知礼义。儿臣尝观《齐民要术》,见农桑之苦;读《贞观政要》,悟水能载舟。此问深远,伏乞父皇训示。”
一番对答滴水不漏。
陛下越来越满意这个继承人,这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太子,只是不知怎得,陛下总觉得皇太子成为真正的太子,还差了些什么。
本以为,安稳度过几十年后,他便可以从他的手中接过这个夹在两个大国之间的小周。
可是好景不长,在皇太子十五岁时,小周爆发了几百年来从未发生的严重瘟疫。
京内境外,无处不是流民的尸体,怨声载道的百姓几乎冲破了京都的大门,天子脚下都尽是受苦受灾的百姓。
天子授意,皇太子亲身临灾区,带出宫中的治疫之方,与无数医者毒师共同探讨,治病救人,一时间成为美谈。
就是在这里,正值少年的皇太子遇见了他首次动心之人。
她是一位医女,在生了疫病的百姓中穿梭来回,手中的药香从未停过。
皇太子到如今还记得这女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天下万民,这里才是真正守护的意义。”
于万民疾苦中,有人逆流而上,以治病救人之心渡这天下万民脱离瘟疫之苦,在中了瘟疫之人尽数好转时,悲天悯人的皇太子第一次于药香中见到了众生。
为君者,是为民。
民者,君存之道也。
他懂了,十五年,他终于懂得了身为皇太子的真正意义。
他不是康荣淳,而是小周国唯一的君,他的存在,便就是为了守护小周子民而生。
这芸芸苍生,辛苦劳作者求生,走南闯北者求财,埋头苦读者求学,立于庙堂者求官,众人所求不一,因此付出不同,他们因完成自己的人生志向而恰巧为社稷做出的不同,便凑成了这苍生天下。
而为君者,便是要倾尽所有,让所有人在尘世的密网中寻得独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君者,守护也。
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
尤其是在知晓了那女子是陛下有心安排只为推他真正面对天下苍生时,皇太子反常地不再像此前阿草死时那样情绪激动了。
他只双眼紧闭了一瞬,这一瞬,他将瘟疫之中那抹倩影永久留在了过去。
再睁开眼,他是皇太子。
他的一生注定,要献给无上的家国霸业与自己的子民。
从此,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
淳儿……
不知偶尔午夜梦回时,阿草入梦来轻声唤他时,能否记忆起幼年手中那一抹绿意编织而成的自由。
“淳儿的故事结束了,那你是谁呢?”
有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响在耳边,薛常景感觉头目欲裂,脑中仿佛有些什么东西要直接炸开一般,待他挣扎片刻后睁开眼,眼前是一团黑影拼凑而成的人形,他正坐在他的身前,没有脸,可是薛常景却觉得他仿佛在笑。
“你是谁?”薛常景眼神微挑,十分警惕。
那团黑影笑着,在薛常景诧异的目光中变幻出记忆中稚童的脸:“你还认得他吗?”
薛常景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平白地后退了两步,脸上尽是震惊之色,摇着头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那黑影又变回无脸,一步步逼近:“或许你不记得阿草了……”直到距离薛常景不到五分距离,他全黑的脸在此刻变幻成了一抹清丽温婉的女子,“那她呢?你也不认得吗?”
薛常景彻底崩溃了,他跌坐在地上,声音颤抖着,不敢再看。
黑影发出阵阵狂妄的笑声,仿佛面前颓废坐着的人是他最好的取乐之法。
“你若愿意,可与我在此逍遥快活。”
此话的声音甚是熟悉,薛常景有些呆滞的目光抬头看去,姜离竟然出现在了眼前,她笑着向他走来。
对,对了,他此前与姜离,宁凌周一同闯了金国的秘林,他们三个是在一起的。
回忆之际,姜离已经缓缓来到他身边蹲下,杏仁眼中波光流转,看得薛常景心中一愣,有些微怔,猛地便落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中。
姜离……竟然将他抱住了。
隔着衣料,薛常景甚至可以感觉到姜离的滑嫩肌肤,她的心跳有力地在胸腔内跳动,似在无声安慰着失控的他。
“常景哥哥,你可愿意,在这里陪我?”
娇滴滴的姜离,是薛常景从未接触过的情动,既未接触过,那怎会抵得住诱惑?
他就要答应她了。
长出一口气,无赖地靠在她怀中,餍足嗅着她怀中的味道。
“那你不管宁凌周了么?”
他听见姜离在他头顶上方回答道:“管他作甚,他现如今不知在哪里逍遥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
发出这笑声的并非姜离,也并非黑影,而是突然将姜离推向一边的薛常景。
他手拿着扇子,在一边捶地狂笑:“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也敢来诱惑你小爷我?”
那“姜离”重新变回一团黑影,薛常景从那黑影的“脸”上似乎能看得出他的惊愕,困惑,不解。
薛常景登时收了大笑,很是潇洒风流地“唰”一声将手中的折扇甩开,帅气地嫌弃着:“你这些幻象是用了什么毒?这等下三滥的技法也敢在你爷爷我身上使?”
“不想活了么?”
话至此处,只见薛常景一收此前不正经的模样,他的桃花眼现在没有柔情似水,只有看到猎物的兴奋和嗜杀。
扇中出其不意地射出几根银针,直冲黑影而去。
可是,却是射中了一片虚无。
薛常景收起扇子,耳边再无人声。
可是这里是哪里?
他抬头去望,不见天日的空间里仅有一处与别处不同,嘴角牵起一丝不过如此的嗤笑。
就是那里。
于是,薛大公子便追寻着亮光而去。
宁凌周,姜离,你们两个可不要陷进去啊。
三人中,最痛苦的莫过于宁凌周了。
一片混沌之中,人什么都看不清,宁凌周只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所有意识。
再睁开眼睛时,眼前只有一抹温柔的背影,在她的怀中抱着尚在襁褓中啼哭的婴儿,她有些无奈但幸福地不停温柔抚慰着,在柔声安慰下,婴孩终于止住了哭泣。
宁凌周几乎是愣在了原地,眼睫再不眨动一下,不可置信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那女子,与幼年见过画中的母亲别无二致,只是如今眼前的人是活生生的,会动的。
她的眉眼如画,温婉入鬓,带有南疆女子明显的特征,所以面上除了温柔,眉眼处还留有几分孤傲的倔强。
宁凌周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眉骨,那里比别处高出些来,他的母亲也是如此。
原来,自己竟然是像了母亲。
这里依旧是大昭王宫,是宁凌周幼时最渴望逃离的牢笼。
他控制不住地走上前去,就要将母亲带走。
“跟我走!”
可是还没等他握住她的手,刚触碰的那刻,他的身体犹如透明般穿透了她的手,他惊愕地抬头看去,她根本没发现他的存在。
她依旧自顾自地哄着怀中的宝贝:“风莫摇 树莫响,碧纱帐里鲛绡被,裹住小团明月光,蓬莱仙岛借云枕,瑶台偷来百花床……”
轻声吟唱的曼妙歌声飘进虚影里,赶走了孩童梦中的烦扰,也治愈了宁凌周贫瘠缺爱的童年。
他就安静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听着,他好想一直待在这里啊。
在这里可以一直看见娘亲,看见活生生的娘亲。
似乎永远都看不够。
可是画面一转,沉浸在温柔陷阱里的宁凌周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已然变作了四五岁的幼子。
他身穿质朴的旧缎子夹袄,独自走在下了雪的宫道上,单薄的小身影显得可怜又孤独。
饶是这样也就罢了,身旁突然哄吵着来了一群孩子们。
他们围绕在年幼的孩子身边,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们唤他“小野种”。
他气愤不已,挥舞起小拳头便要揍上去。
可是对方人多势众,最后那群孩子里为首的那个直接坐在了趴在地上的宁凌周身上。
“我母妃说了,你母妃进宫的时候就有你这个小野种了。”
“你是宫外的贱坯子,野杂种!”
身边环绕的人群重复地一遍遍喊着:“贱坯子!野杂种!”
这声音像是魔音绕耳般,环绕在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的孩子身旁,裹挟住了他一整个幼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