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梵三人此次上山,终究是失望而回,连吴十一郎的面都未能见着。
回到家中,见母亲和姊妹们都在前头六福斋里忙碌,他便默默走到屋前台阶坐下,望着院中那株盛开的梅花出神。
这株梅花此前经历过烈火焚烧,枝丫全部烧毁,然而修养至今,竟重新抽出许多枝条,颤颤巍巍地绽放出花来。
起初仅有三两朵,前些日子大雪纷飞,它却凌霜傲雪,如今已然花团锦簇,恰似云霞坠落于雪中。
暖房时大姐姐夫妻两人仍柔情蜜意,谁料才一年多,竟已劳燕分飞、天各一方。真是造化弄人,只叫人心中酸楚。
琼奴知晓郦梵今日出门,估摸这个时辰该回来了,便寻了个由头回来看他是否归来。
谁料才进院子,竟瞧他在这冰天雪地中,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琼奴赶忙将身上的披风解下,轻轻披在郦梵身上,又往他手中塞了个暖手炉,轻声柔语地问道,“梵哥,你此番前去,可是没见到人?”
郦梵这才发觉琼奴正蹲在自己身旁,默默地点了点头。
琼奴见状,不禁长叹一口气,说道,“没见到就没见到吧。他若还念着大姐姐的情分,又怎会连只言片语都不留,便进了那三清观。”
回城途中,郦梵一直沉默不语,此时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嘶哑,也不知是在问琼奴还是在自言自语,
“大姐姐说过,愿意住在天池山下陪伴他,难道他就真能如此绝情吗?往日的夫妻情分,竟都是假的?说抛诸脑后就能全忘了?!”
琼奴见郦梵如此伤心,生怕他在这冰天雪地中冻坏了身子,忙伸手扶他起身,往厅上走去。
郦梵边走边又说道,“我今日上山,那道童说老道已带着大姐夫出门云游去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来。
大姐姐嘴上不说,可家中谁不知道她伤心欲死?不过是怕人担心强撑着罢了。
我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大姐姐这样一直枯等下去,白白消耗大好年华。”
琼奴劝慰道,“等与不等,终究得看大姐姐自己的意思。娘都不多说什么,咱们又哪有置喙的余地?
不过三年五载,等情分慢慢消磨尽,或许也就放下了。
大姐姐的和离书咱们虽没瞧见,但吴十一郎那份,你我都看过,上面言辞决绝,定难以回头。
等日子久了,我和姐妹们再慢慢劝劝她。她要是愿意再寻良人,就请个好媒人,好好说和一门亲事。她若不愿意,咱们也不好强求,总归要她自己开心才是。
好了好了,你瞧你衣衫都湿透了,快回房换一身吧。”
事已至此,郦梵心里明白琼奴所言极是,也只能寄希望于时间汹涌能慢慢冲淡一切。
两人边说边往房中走去,经过前厅时,竟没察觉厅外廊下花墙后面,有一抹素色裙角一闪而过。
…………………………
郦家的六福斋,是去年中秋之后开门营业的。主要经营茶水点心,以及一些简单的酒水吃食。
因其紧靠着文源书院,为了吸引学子们光顾,店内布置得极为雅致。用屏风、花架、书案等物件,隔出了许多小间, 彼此之间既能高谈阔论、见不到别个身影,又能喝茶品茗时采众家之所长。
前世的四福斋,靠着范良翰从柴安处借来的吴道子真迹,以及善于鉴赏奇珍的掌柜,才从樊楼那里争来一些手头拮据的文人散客。
今次开业时则没有这许多麻烦。
首先它的客源就是文源书院中众多学子,装潢布置在附近一众简朴的食肆、茶坊中独树一帜。
其次,靠着财大气粗的吴家,店中陈设摆件、陈设也多精致小巧,更有吴十一郎收集的孤本和画集坐镇,引得无数学子前仆后继、爱不释手。
再有吴十一郎、杨羡、郦梵三人时常在店中坐镇,与学子们讨论诗词歌赋、文章典籍。
渐渐竟使得六福斋名声大噪,隐隐有夺得洛阳文人聚会雅集魁首的风头来。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吴十一郎与郦大娘子伉俪情深之时,为六福斋添了一段佳话。可如今二人和离分别,竟也成了别人闲来无事的谈资。
文人学子们,有时候比村头爱嚼舌根的长舌妇还让人厌烦。长舌妇说话粗俗、言语难听时还能回骂几句。可这些学子引经据典、言语隐晦,稍微不通文墨的人竟听它不懂,实在令人恼火。
今日便是如此。
好容易冬去春来、桃花盛开,郦大娘子与家中姐妹一同去城外赏花,店中只留郦娘子与琼奴两人看店。
午休时分,文源书院中的几名学子来到店里吃饭,竟又聊起此事。
吴十一郎当初风头无两,盖过一众心高气傲的文人举子。但一来他确有真才实学,二来吴家家大业大,这些清贫学子们惹不起,所以倒也罢了。
如今吴十一郎入了道门,他们便以为郦家没了吴家帮衬,竟公然当面讥讽起来。
只见七八名学子分坐在两桌,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
这桌一人说道,“……想那吴起与齐国女也曾恩爱多年,最后不还是落得那般下场?可见在男人眼中,如花美眷哪能与前程相比!”
那桌一人附和道,“可不是嘛,总有些人参不透这个道理,自觉得与众不同。恰似那焦桂英,终究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琼奴刚好端着茶水过来,正说话的学子见来人是她,故作一本正经,咬文嚼字地问道,“尔赞吾言否?”
琼奴虽识得些字,但对诗书文章并不大通,听他这话不明不白,便只是笑笑,预备放下茶水就走。
谁料那人仍不罢休,接着说道,“劝劝你大姐姐,莫要做那齐国女、焦桂英之流,趁着年华正好,再寻一户人家吧。”
这话既无礼又唐突,琼奴即便不知他话中所提及的另外两人究竟是谁,也知道绝非好话。
当下重重地将茶杯摔下,滚烫的茶水四溅,溅了那人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