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源书院的学子,依家境大致可分为三类。
家境优渥的,每日都有家中仆役按时送饭。即便偶尔外出,也会去徐家老店那样的富贵之地。
家境中等的,平常多在书院内的食肆解决一日三餐。那儿餐费便宜,可味道却不怎么好,所以隔三岔五便要出来寻个地方打打牙祭。
至于家境更为贫寒的,则连书院的食肆也消费不起,只能每天从家里带上些杂粮饼、咸菜之类做饭食。
此时正在六福斋闹事的,便是几个出来打牙祭的学子。
琼奴一听便知他们说的绝非善言,有心辩驳。可她到底是个闺阁姑娘,虽已跟着郦娘子抛头露面大半年,却依旧不太会说重话。
只气得满脸涨红、嘴唇颤抖,哆哆嗦嗦的一个字都说不出。
那几人起初还以为自己说话太过,被琼奴听出好歹来,心下忐忑。可瞧她半天说不出话,顿又觉得理直气壮,愈发不依不饶的叫嚷起来。
“好你个黑店,开门做生意,哪有这般对待客人的?茶水这般滚烫,是要烫死人么?”
他也知自己理亏,只敢说茶水烫人。
旁边几人也随声附和,七嘴八舌地喊着“黑店!”“赔钱!”之类的话。
午时店里客人正多,别座的客人听见动静纷纷起身围过来看热闹。
郦娘子方才在后厨盯着厨娘做饭,听到动静后立刻走了出来,问道,“怎么了?”
她见店中气氛剑拔弩张,赶忙将琼奴护在身后,赔笑道,“莫不是店里招呼不周,惹得客人生气了?”
琼奴拉住郦娘子的衣角,正欲解释。
却听那人抢先说道,“我们好心劝郦大娘子早日寻觅良人,莫要虚耗年华。
虽说以咱们的身份说这话,是有点不太合适,但也是真心为她着想,谁料这位娘子竟生气了?
真是不知好歹!”
他知郦娘子不比琼奴腼腆,是个不好惹的,立时收起方才轻浮浪荡的嘴脸,斯斯文文的辩解起来。
郦娘子本就有心在往来的学子中为女儿相看,听闻这话,只当眼前这几人有意求娶郦大娘,倒也没太往心里去,只是回头瞪了琼奴一眼。
转过头笑道,“小事,小事!是我女儿不懂事,这顿饭食就由我请了吧!”
他们不过点了几碗素面,二三十文的小钱,郦娘子也不放在眼里。
琼奴心里知这人说话断章取义,可她不明白什么叫春秋笔法,一时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只能扯着郦娘子的衣袖,示意事情并非如此。
郦娘子倒想听她分辩,可琼奴支支吾吾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两人拉拉扯扯之时,只见店外大步走进一人,便抡起手中的食盒重重地砸向那几个闹事之人。
骂道,“哪个要你们假好心!?分明是在讥讽大娘子遇人不淑、骂她有眼无珠。
吴起为了鲁国兵权,杀害出身齐国的妻子。王魁进京赶考,受了妓女焦桂英的馈赠,转头就迎娶宰相之女,逼恩人在海神庙中自杀!
一个是下堂惨死的弃妇,一个是出身勾栏的花魁,你竟把她们比作郦大娘子,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好心?呸!”
那几个人被戳破心思,忙分辩说不是。
来人嘲讽道,“哦?那你们是想把吴十一郎比作那狠心薄情的吴起,和忘恩负义的王魁不成?
这话你们敢跟我到吴家面前分辩吗?还是要我回院里告诉夫子,让他知道你们就是这般在外面给文源书院抹黑的!”
这人也是文源书院的一名少年学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因家境贫寒,平日里便在六福斋内做个跑腿的活计。
文源书院里有不少家境优渥却又家在外地的学子,他们吃不惯书院食肆的饭菜,便常在相熟的酒楼中定一日三餐,使人将饭菜按时送到书院门口。
而六福斋中往文源书院送饭菜的,正是这个少年。
郦娘子见他一进门就动手打人,刚想阻拦,却听到他骂出的这番话。
虽然她不太清楚说的几人是谁,但“勾栏花魁”“有眼无珠”还是听的明白。
当下便抄起手边的东西打了过去,边打边骂道,“好你们个腌臜货,居然敢在我店里编排我女儿的不是?
我非得告到吴夫子那儿去,看看他教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滚滚滚,立刻给老娘滚出去,以后再让我瞧见,我见一次打一次!”
吴夫子乃是文源书院的院长,同时也是吴十一郎的族亲。
这几个学子既不敢去吴家当面分辩,也不敢让郦娘子真告到书院去。吓得连嘴都不敢回,灰溜溜地全跑了。
琼奴感激的对少年说道,“阿让,多谢你仗义执言,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跟娘解释他们说的混话!”
阿让红着脸,忙道不敢谢、不用谢!他性格腼腆,也是头回发这么大的脾气。
郦娘子打完人回来,犹自骂道,“呸!真是晦气,竟碰上这些腌臜人和腌臜事!”
她见阿让正帮着琼奴收拾打翻在地的碗盘板凳,忙将他扶起来夸道,“好阿让,真是多亏有你在!”
今日若不是他在,自己和琼奴绝对会吃了这个哑巴亏,还得被那人在背后嘲笑,说她是个被人骂了还请人吃饭的蠢才。
想起初见阿让的那日,又夸赞道,“亏得我家大娘当初在风雪中将你捡回来,真没白捡啊!”
冬日里那场催开梅花的大雪,足足下了半月有余。因大雪封门,六福斋的生意着实不大好,常常整天都连一个客人也没有。
那日,郦娘子晨起便懒得开门。郦大娘劝道,“做生意哪能无故关门,若娘想休息一天,我去店中守着便是。”
郦娘子乐得让女儿出门透透气,便依了她,照常打开店门。
谁料,刚开店门便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年在街口倒了下去。
那少年便是阿让。
阿让被救醒后,自称是文源书院里的学子,因交不起束修被赶了出来。可他又实在不愿回家,只能在雪地里四处徘徊。
郦娘子一听,气得火冒三丈,当下就要去书院找人理论。
郦大娘子赶忙拦住她,说道,“夫子们虽教书育人,却也要养家糊口,总不能一点束修都不收。
再说开书院本就算做生意,房屋桌椅、夫子仆役、书本纸张,哪样不得花钱?娘就算找上门去,也占不了理。”
阿让见郦娘子发怒,赶忙解释说并非夫子心狠,实在是自己已经拖欠了半年的束修,不得已才将他赶出门。
这下郦娘子也没了话说,只得悻悻地又坐了回来。
郦大娘子问阿让日后作何打算?
阿让想也没想便回道,“先找个去处,攒些钱,然后回书院继续读书!”
少年的笑容腼腆却明朗,恰似阴霾冬日里难得一见的阳光,这光芒太过夺目,刺痛了郦寿华的双眼。
恍惚间,让她好似想起了什么人。
可那张脸转瞬即逝,快得如同流星划过夜空,连伸手捕捉的机会都没有。
她不愿再深想,问道,“我家店里缺个一日三次往文源书院送饭的跑腿,工钱不多,每月只一贯钱,不过包吃包住,你可愿意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