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中每日皆有早、晚市,待得清晨五更、大相国寺早课的钟声一响,便城门大开,当有无数客商、商贩、百姓蜂拥入得城来。
既有了人、便要买吃买喝,六福斋恰开在御街边上,又傍着樊楼这个好地方,所以房价也高的厉害。
饶是杨羡授意杨琬只报了原价的三成,仍花光了郦娘子手头的积蓄。
手上无钱心中便慌,郦娘子匆匆选了个最近的黄道吉日,便急慌慌的开门营业,就连早市也不曾落下,想赚些辛苦钱。
她舍不得请人,只请了两三个年轻的茶博士在前面打点,厨房里的一应事务皆由自家女儿动手。
谁料开业三天,除了两文一碗的粗茶还卖了几盏,居然没有别的进账,这可把郦娘子愁的不行,终日里唉声叹气。
今日又是一样,早起便见门口人潮如织,偏没人进来。
茶博士小罗在门口热情洋溢的卖力吆喝半晌,好容易拉住了一个客人。谁料那人听见樊楼门口的喧嚣,连往六福斋内扫一眼都不曾,转身便冲那边去了。
站在柜台里的郦娘子看了个清楚,将手中的抹布重重摔到台上,骂道,“苍蝇腿才多大点儿肉,竟叼进嘴里就不撒口,呸!”
正算着账的琼奴吓了一跳,半晌才明白过来,笑道,“三娘已经说了,等杨家弟弟休沐时打听一下,这汴京城中人都爱吃些什么。
他今明两日休沐,睡醒了定要过来。如今时辰尚早,娘且安心的坐着等一会儿。”
谁料这话音才落,杨羡就进了门来。琼奴大吃一惊,这才打趣起来。
郦娘子忙道,“唉!胡说,羡哥儿来的刚刚好,新鲜的糖肉包刚出炉,正好趁热吃!”
她从柜台后面出来,牵着杨羡落座窗边风景最好的位置,亲手烫了杯子与他倒茶。
杨羡环顾四周、疑惑问道,“早市刚散,怎得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因得樊楼名头响,一条街上售卖布料衣服、金银首饰、珍宝古玩的应有尽有,下了早市的人群定要拐来这处瞧瞧热闹。
对面樊楼挤的人坐不下,偏这边的六福斋里冷冷清清。
“还不是对面的樊楼,见我们做早市生意,居然也跟着做了起来?”
郦娘子倒了一杯清茶与他,抱怨道。
走了一路过来,杨羡有些出汗,摇着扇子于自己扇风。
开解道,“樊楼正与白矾楼打擂台,自然得开源节流,应是神仙打架才殃及了咱们。”
郦娘子撇嘴,朝着对面啐了一口,
“我早打听过了,樊楼原先从不让早市客人进门。偏卡着我营业的当天、居然搞什么五文一份的茶点,还让街头的茶挑子进去卖一文钱一碗的劣质茶,真真是……
光顾着自己吃肉,汤都不让人嘬一口,什么世道!”
“哦?那还真是稀奇了,千盛!”杨羡吩咐道,“去樊楼把各式点心每样买来一份与伯母和姐妹们尝个鲜!”
千盛领命就要去,郦娘子忙拦道,“我的儿,自家的点心还吃不完,何故要买别家的?”
杨羡示意千盛快去,对郦娘子笑道,“伯母,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咱们与樊楼抢客源,总得知道自己的不足在哪儿,才好对症下药啊!”
郦娘子才想起来这个,喜不自胜道,“到底是读书人,脑子就是转的快,我怎么没想来这个?”
又赞许的轻捏他的脸颊,发觉原本肉嘟嘟的脸颊已掐不出半点肉来,心疼道。
“便是读书上进也得爱惜身体,瞧你现在瘦的!定是学里吃的不好,不如每日我还给你送吃的去。”
想起那时在洛阳,若杨琬不在,郦娘子定要一日三顿的送吃送喝,每次都不重样。
杨羡怀念得笑起来,“吃的倒挺好,是我如今食量大了,怎么都不长肉。
而且学里不让送东西进去呢。
总归伯母已到了汴京,我想吃什么等休沐的时候自来店里取,倒是可别嫌弃我吃的多赔了本才好。”
郦娘子这才想起来,两人坐下说话竟忘记弄些早食出来。想叫琼奴去拿,回头却见人不知去了哪儿。
只能朝后厨大喊,“四娘,快捡些好吃管饱的端出来与羡哥儿尝尝!”
听得她喊四娘、正端茶喝水的杨羡被一口呛到,剧烈的咳了起来。
郦娘子忙与他顺气,爱怜的说道,“我的儿,怎的这么不小心?”
说话间,不知何时跑去后厨的琼奴、已和郦家的几位女娘端着点心出来,齐刷刷的围坐桌旁。
郦三娘康宁道,“咱们平日里住在洛阳,也不知汴京城中人爱吃什么,就等弟弟来了帮着品鉴品鉴,好给指名个方向。”
杨羡看着面前成屉的包子、花卷,和扎扎实实的各式杂粮粥,便知问题出在哪里。
概因大宋民生富庶,作为都城的汴京城中百姓比别处更讲究罢了。
有他悄悄送来各色食谱,六福斋中的吃食味道上佳,偏因为卖相和名字的问题,一个都卖不出去。
不过杨羡并没直言,反摇着扇子打趣她来,道,“三姐姐怎么不去问三郎,倒跑来问我?”
郦家众姐妹皆闷笑,唯郦三娘神色未变,依旧挂着笑容。
道,“他才来汴京城中多久,哪有杨衙内自小长在这里,于各家知之甚详。别说是些吃食,怕是问别的也能如数家珍一般信手拈来呢。”
说着说着便眯起眼睛,笑容又和煦三分。
听她提及“杨衙内”这个诨号,杨羡便知若是自己答的不真不全、面前笑眯眯的三姐姐定会告知五娘“杨衙内”的昔日荣光。
赔笑道,“说起这个,我还真能指点一二,可又怕说出实话让姐妹们伤心。”
郦五娘乐善最是机灵,知这是冲着自己来的,她素来能屈能伸,赔笑道,“咱们是自己人,哪能不知杨郎君是真心实意的帮忙,当知无不言才好。”
“杨郎君”这称呼用的不好,杨羡咽下要说出口的意见,故意叹气道。
“唉,就是怕五妹妹不乐意,万一哪句说的不对、又惹你生气可怎么好?”
他斜了美目喷火的五娘一眼,抖抖衣袖、故做不经意的露出左臂未退的伤痕来。
“上次你赏的几棍子、至今我还抬不起手来呢。”
距离那晚已过了七八日,左小臂上的淤痕青青紫紫连做一片,正是可怖的时候。
若非不雅,他还想撩起衣摆让人看看他的小腿,那才叫触目惊心。
众人皆吃惊不已,没想到只让她送了一程竟又将人给打了?!
五娘恼羞成怒,拍案而起,指着杨羡的鼻子骂道,“姓杨的,你!”
她才起身说了半句,郦娘子也拍案而起,恼怒之意更盛、拍桌动静更大,怒骂道。
“你真真是老娘的天魔星!前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才生出你来,怎能是这样的暴碳性子!你……我让你动不动就打人!”
随手拿起手边拂尘就冲五娘而去,机灵鬼五娘怎能白站着挨打?拔腿就逃,两人就在厅上绕着桌子追逐起来。
见事情闹大、杨羡与郦家的几个女儿慌忙阻拦,四娘与琼奴护着五娘,大娘与三娘拦着母亲,杨羡个高挡在中间,虚虚握住郦娘子手中的拂尘。
五娘搂着琼奴的腰身、躲在她身后,仍冲着杨羡作势欲打。
杨羡背对着看不见,郦娘子被挡着看不真,可其他人全看在眼里,深恨五娘这个惹祸精,饶这时还不安生。
琼奴和四娘忙将她拘住,冲郦娘子求情,“娘,五妹妹还小呢,好好跟她说就行,千万别动手!”
郦三娘瞪了假装阻拦、实则看戏的杨羡一眼,劝道,“娘,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的多正常,等他们大些就好了。”
“五妹妹,还不快认错!”郦大娘忙道。又凑到仍高举拂尘的母亲耳边低语。
“娘别让杨弟弟看笑话,想想四妹妹。”
果然一提郦好德,郦娘子瞬间卸了力气,杨羡见状忙夺下她手中拂尘。
五娘这才露出头来,冲到郦娘子怀中搂着她的腰身撒娇。
“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嘛!好嘛好嘛~”
经过的时候,还不忘踩杨羡一脚。
因家中属她年幼,一众哥哥姐姐没有不疼的,便是郦娘子也常雷声大雨点小,每次棍子举的老高,却没打实一下。
被心爱的小女儿扑了满怀,郦娘子柔了满腔心肠,无奈狠拍了两下,才跟杨羡赔笑道。
“羡哥儿,你看看……这就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不识逗,以后千万别再理她了。”
杨羡笑站在一旁,将拂尘随意放在角落,故作天真说道,“无事,无事,做哥哥的哪能不被妹妹打两下,我看梵兄偶尔也会被琼奴姐姐打几下。”
郦梵稳重,姐妹们素来不与他打闹,也就琼奴才能有此殊荣。
琼奴闻言羞红了脸,郦娘子老脸尴尬,有心说【妹妹和妹妹也不都一样】,却见他一派的天真,硬是将话又咽下。
郦大娘与三娘知杨羡是在给自家母亲隐晦透底,偏除了她俩竟谁也没有听出来,只得无奈相视一笑。
众人重新落座,这次不敢再让杨羡和五娘挨着,四娘和琼奴紧紧将惹祸精给夹在中间。
千盛恰从樊楼买了点心回来,满满当当摆了两张桌子,与六福斋的点心高下立分。
杨羡正色道,“伯母与姐姐们瞧,樊楼的点心不论样式、色泽都强上咱们许多,若是不提价钱,客人会选哪个?”
“汴京城中百姓穷的不少,可有钱的更多。刚伯母也说这点心五文一份…”
杨羡正说着,千盛插嘴道,“两样一碟的五文,四样一碟的十文,每人限一份。我去的时候人人都在抢呢。”
杨羡莞尔一笑,比之身后郦娘子从洛阳带来的牡丹花也没逊色多少。
道,“这便是樊楼的精明之处,散些小钱引得无数人进来,谁又能只点一碟子点心呢?
不过这些不忙说,伯母与姐妹们先尝尝味道。”
“哟……这么贵的点心。”郦娘子有些舍不得,樊楼的点心做的小巧精致,一看就价值不菲。
三娘已捡了一块捧到她嘴边,“娘尝一口,不吃怎么知道比咱的强在哪里呢?”
众人都选了一样尝了起来,郦娘子撇嘴道,“味道也就一般,没比咱家的强多少。一碟子就这么几块,量又少。”
“咱家的肉包五文、糖包七文,因得要赚钱,料也不会放的很足。”
杨羡手中折扇指向樊楼的蒸饺。
“这个是樊楼的‘玉盏藏珍’,一屉的用料和咱家的一个包子所差无几,仅仅因为卖相就得三十文钱。伯母觉得差别在哪里?”
郦娘子还未说话,五娘先抢白道,“有钱烧的呗,还能如何?”
郦四娘轻轻拍了她一下,往郦娘子的方向扫了一眼,果然郦娘子正虎视眈眈,预备着她再胡来便要动手。
郦三娘却笑道,“弟弟是说汴京城中,人人吃的精细,不止要求味道,连样子也要挑选?”
杨羡拊掌,“不止如此呢,还得有个好听的名字才行呢!”
他拿起桌上一个厚厚的炊饼咬了上一口,又香又脆、唇齿留香,叹道,“比如琼奴姐姐做的这炙炊饼,我觉得满汴京就没一家能比得上的,偏这个名字、让人一听就没了胃口……”
“不想吃你就吐出来!”
五娘听不得别人说家里姐姐们不好,立时又拍案而起。
郦娘子动作更快,五娘才将起身便将身下坐垫直直扔了过去,吓的五娘忙扑进身边琼奴的怀里。
郦大娘子拦住还要动手的母亲,对五娘叹道,“杨弟弟话才说了几句,你就动手了几回,当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五娘头回听见这话,竟一时怔住了。
众人也不去理她,杨羡重又摇起折扇,笑道,“管它孽缘、善缘,总归是有缘啊。”
他起身而立,对诸位娘子说道,“反正店中也没有生意,不如我请伯母与诸位姐妹出去转转如何?
汴京城里好吃的可不止樊楼一家,便是早市上的包子便有二三十种,鸡鸭鱼肉、江鱼黄鳝、肚肺笋干应有尽有。
还有什么王家的鱼白羹、李家的樱桃煎、夏婆婆家的冰乳酪、白家的浮酥蜜奈花,咱们都去尝尝。
只有知道了市井人家爱吃什么,咱们才好做生意呢。便是不为了味道,也得学学他们的样式,好弄到咱们六福斋来!”
这话说的几位女娘都目光灼灼,齐齐看向了正中的郦娘子。
郦娘子左右犹豫了片刻,一拍桌子,“走,出门!”
街对面的樊楼厢房,柴安正捧着一碗茶坐在窗边,眼看六福斋关门落锁,郦娘子领着一众带着帷帽的女娘浩浩荡荡融入人群之中。
他轻轻品了一口杯中茶,咋舌道,“苦啊!”
德庆站在他身后,狐疑看向手中捧着的茶水,“郎君,这是上等的建州白茶,最是清香甘甜,怎么会苦呢?”
柴安放下茶盏,靠回摇椅之上,轻轻晃了起来,“茶不苦,是有些人心里苦。”
德庆顺着看向窗外,了然的笑道,“自郎君开了早市的生意,对面就一个客人都没有,如今更是连店都关了。”
柴安微笑,“这一关,便是苦上加苦,不出几日便要求上门来了。”
德庆恍然大悟,但想起那毕竟是范良翰的岳家,又问道。
“咱们与她家毕竟是亲戚,若是范郎君哪日求上门来,可如何是好?”
“唉~商场无父子,难道因得是亲戚,该做的生意就不做的不成?别说是表弟,便是表姨求上门来,我也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