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外的早市不在景明坊内,而是在在东华街上。这边商铺临澧,丝毫不逊于御街的繁华。
售卖新鲜果蔬、河鱼鲜虾一类生食的皆已收摊,商贩们正和开封府的圊头们用水洒扫着街道。
杨羡带着郦家一众女娘们站在街边商铺的廊下驻足等着。
鱼腥气难闻,郦四娘好德掩着口鼻问道,“我们是不是来晚了?早市已散了。”
杨羡正摇着扇子大力扇风,目不转睛的盯着圊头们将掺有茶叶渣与陈醋的水大力冲刷地面,听见她问这个,侧头回道。
“我们又不买卖鱼虾,可不得等早市散了才来热闹?四妹妹放心,待会儿等他们打扫完,才是咱们玩耍的时候。”
众人左顾右盼,发现果然还有别人也等在边上。
又过了一刻,随着鱼腥气的散去,街面上摆摊的又换了旁人。
卖吃食的、卖首饰的、卖碗勺茶盏之类粗使瓷器的、卖藤编竹篓的…又挤了个满满当当。
乐善带着帷帽左顾右盼,看什么都热闹,与好德两人牵着手,叽叽喳喳的讨论哪家的什么东西好。
时下流行“关扑”,摊贩们常以此招揽生意,或是用三个钱“三星”、四个钱的“四摊”、六个钱的“六成”,掷出了一样面向的“三纯”、“五纯”或者正反各占一半的“背见”来,端的是以小博大、以贱易贵。
每个摊位前都有人在玩儿,有人在看。
她俩正站在一个卖木雕玩偶的摊前,见一位小女娘“博彩头”,谁料连输六把,哭着离去。
那彩头是个精细的傀儡玩偶,似是哪个曲目里的小娘子,绵柳木做的身体,穿着漂亮的绫罗绸缎,雕刻五官的面上用细细的碎珠做出精细的妆容,端的是华丽无比。
摊贩见两人看的认真,赔笑道,“这可是‘瑞祥偶戏班’的珍珠娘子,小娘子可要买回去?”
好德问,“这个怎么卖?”
摊贩答,“若是买下需八十文,博一次只六文,掷出个‘六纯’您就拿走。”
两人嘀嘀咕咕了片刻,觉得这傀儡玩偶虽然精致,但八十文还是要价太高,若是能用二三十文博下才比较划算。
乐善觉得自己手气挺好,当即掏出六个铜板掷了起来。可惜连掷四次,都没掷出一样的。
“罢了罢了,今日它不该归我,走了走了!”乐善倒没如方才的小娘子一样哭鼻子,只叹了口气便拉着好德要走。
郦娘子领着其他女儿在边上买吃食,千盛与春来跟在那边帮着拿东西,独杨羡一人跟着她俩。
见乐善转身要走,好奇问道,“博不到就买下来呗,妹妹不是喜欢么?”
乐善不愿理他,好德解释道,“八十文太贵了,这珍珠娘子别家也卖,寻个便宜的地方再逛逛。”
“不贵不贵,我来买!”好容易见乐善有想要的东西,杨羡当即便要掏钱。
佳人却不领情,“哪个要你买?你就算买了我也不要!”
杨羡只好作罢。他不常出门,即使出来也鲜少逛早市。上次来这地界还是几年前,又跟着逛了一阵,果然见家家都卖这个,便问道。
“这‘珍珠娘子’很有名?”
凭他怎么看也就是个普通的玩偶,难不成现在连这些个玩意儿都有名字了?
好德最是体贴,见乐善不答,杨羡又似是真不懂,才笑道,“杨哥哥日日都关在书院中读书,自然不知汴京城中流行什么。
现如今城中所有的傀儡戏班都在唱一出《镜花缘》,数瑞祥戏班唱的好、傀儡也做的漂亮,五妹妹最爱呢。
这珍珠娘子就是里面一个爱做珍珠妆的美人。”
杨羡忽的想起前次说起珍珠妆,乐善突然翻了脸,难道与这有所关联?
他好奇问道,“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美人?”
好德记性好,当即唱了两句描写戏文来。
“额间珍珠如雨点,两靥润色似桃花。眉似远山含黛色,眼如秋水映长天。”
这似是夸赞“珍珠娘子”美貌的句子,好的唱的也好,咿咿呀呀婉转悠长,恰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一般。
熙熙攘攘人群里人声鼎沸,饶是杨羡离的近也得弯腰才能听清,偏有一二轻浮之人不知怎的听见了,便不怀好意的扫视过来。
好德立时住口,若是一般正经人看一眼也就罢了,偏那几个对着她指指点点起来。好德面嫩,隔着帷帽竟也羞红了脸。
杨羡见了,当即护住好德瞪向那些个浮浪之人。
他长的朗若繁星,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小郎君,尤其板起来更是贵气逼人。便是纨绔们也怕他冷脸,更莫说街头的浪子,当即不敢再看、掩面逃走。
杨羡这才安慰道,“都怪我,好好的问这个做什么?”
好德已经气的落下泪来。
怎么能怪杨羡,也不是他让自己唱的。都怪自己一时不察,才做出这不合时宜的事来,引来这等羞辱。
前方的乐善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也不知怎的就知自家四姐姐哭了,忙回头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可是谁惹到你了?”
她刚只看了杨羡一眼,吓的杨羡忙摇头申辩,“不是我,真不是我!”
她又抬头四顾,竟见远处那一二浪子又回头冲着这边嬉笑,当时恼怒的就要冲过去动手。
好德眼疾手快的将人懒腰抱住,声音犹哽咽道,“五妹妹,平心静气、平心静气啊!”
又道,“这世上断没有谁因为被看了几眼就要动手打人的!”
乐善还要挣扎,那几人已钻入人群中消失不见。扭头便斥怪杨羡道,“都怪你!你跟着四姐姐怎么还能让她受委屈!”
被无辜迁怒的杨羡只能赔笑道,“怪我,怪我,都怪我!”
他哄乐善早成了习惯,做小伏低、割地赔款无所不依,他们三人常在一起玩耍倒还没觉得怎样,倒让远远看到这幕的郦娘子震惊不已。
“往日…羡哥儿就是这么被乐善欺负的?”她喃喃问道。
郦寿华也不常见此番景色,只好望向常跟着郦梵一同出去玩耍的康宁和琼奴,两人齐齐点头。
康宁道,“娘,我知你和杨大姐姐看好四妹妹,可是也得看羡哥儿和妹妹们的意思。”
郦娘子仍是被惊的不拢嘴巴,半晌才摇头,道,“不成不成,虽是我的女儿,可小五也太泼了,这要是嫁到那边去,是结亲还是结仇?不成不成!”
康宁还想再劝,郦寿华却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此事不必再提。扶她继续往前走,柔声劝道。
“杨家弟弟主意大,这事娘和杨大姐姐有了默契可不成。更何况那边还有尊长在,更不会容许她一个女娘插手弟弟的婚事。
我觉得娘且撒手别管,由得他们自己折腾去……”
郦娘子又是一连串的“不”字说出口,“这么好的郎君,我可舍不得给别家去,要长长久久的留在咱家才好。”
“这话说的可就无理了,难道他不娶咱家的女儿,两家就要反目成仇了?难道舍不得他,就得把一个妹妹嫁于他?
结两姓之好可不能只咱剃头挑子一头热,还得杨家愿意才行啊。
咱们上门去送钱的那日,我瞧杨伯母脸上淡淡的,可见压根不知还有此事呢。”
郦康宁也觉大姐姐说的有理,这事还真不能只自家热络,也得杨羡那边使力才行。
复又回头望了一眼,见那边三人又开开心心的逛了起来。
不过《镜花缘》和“珍珠娘子”却让杨羡惦记了一天,夜间归家时专绕道汴河桥边去听了整段戏文。
立时冷笑道,“当真是出好戏!”
跟在身侧的千盛莫名,道,“我觉得这戏不怎么样,像这样情情爱爱的戏码、满汴京少说也能找出来几百首,怎的偏这出火起来了?”
“概因汴京正在风靡的‘珍珠妆’吧……”杨羡挑眉微笑。
千盛摇头不信,道。
“那还不是因为宫中尚美人喜欢奢华,日日做珍珠妆、着珍珠裙,才引的民间效仿。说起来,这珍珠娘子竟也姓‘尚’呢。”
此话引得杨羡哈哈大笑,“好小子,总算是听出来了,这出好戏光咱们听怎么行,当请贵人们也听一听才好!”
他示意千盛付耳过来,交待了一番,千盛便领命而去,独杨羡一人独行在路上,摇头晃脑的唱了起来。
“云鬓轻梳挽玉光,白纱盈袖绕柔肠。
珍珠缀颈凝霜雪,皓月明眸映冷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