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世道,寺庙比一般人家还富裕。香客供奉、庙宇巍峨、还有官府给划拨无主的荒地。
就说这兴国寺、虽比不得大相国寺和白马寺那般有名,仍占了偌大的整个山头,这片林地亦是。
许是朗朗乾坤,许是神明保佑,两个女娘独在这偏僻之处竟也无人打扰。郦五娘乐善依偎在姐姐怀中,抽抽搭搭地哭了好一会儿才罢休。
康宁不清楚所为何事,由着她哭完、情绪稍稍平复,才轻声问起缘由。
听完后失笑道,“果然五妹妹还没长大呢,杨弟弟也是,你们俩呀、真真一对幼稚促狭鬼!”
原来乐善所说的,都是往年洛阳的旧事、诸如杨羡捉弄她,哄着她叫“杨哥哥”之类。
见乐善又要委屈地哭起来,康宁忙憋笑问道,“那今日是为何?”
听闻只是为了一串看着眼熟的链子,康宁更是哭笑不得,“那东西咱们能买,别人怎么就买不得?说不得是掌柜瞧着样式好看,自己照着做出来偷偷卖的。
也有可能是大姐姐、二姐姐将东西送了人,辗转到了此处。
你若疑心好好问清楚就是了,怎得也不听人解释,匆忙就给定下罪名?”
乐善见姐姐不但不帮自己,反倒替杨羡说话,心里恼怒极了,“不单单只为了这个,他杨衙内的口中从没有一句真话,只有你们才会信他!
自来了汴京,便常听人说他十岁上下时就已混账得不像话。
如今才过了几年?说不得他也把我当成那些……拿来消遣的人了。”
“五妹妹这话可就说得过了,也看轻了杨弟弟!这些年大家一起住着,难道娘、哥哥、姐姐都眼瞎目盲、只你一个聪明人?”
康宁板着脸训斥了两句,见她闭口不言,才轻轻将她哭湿的发丝捋到耳后,又劝道。
“别听外面那些个流言蜚语,三人成虎的典故妹妹也不是不知道。咱家不也常被人议论,说什么‘一门六虎’‘凶悍克夫’之类的,也没见杨弟弟听入耳的。
怎得他信了咱们,咱们却信不得他?还是说不信你亲眼所见,倒信那些不认识的人乱嚼舌根?”
“他可是个衙内、皇亲国戚的,咱们只是寻常百姓,他怎会真心待我们?”乐善说着,眼眶竟又红了。
康宁明白这是她初生情丝的忐忑,耐心劝道,“怎么就不是真心呢?且不说洛阳时如何,就说如今吧。
他每旬只休两天,自家一堆的事儿尚且忙不过来,还总抽出一天来咱们家。
平日里更是日思夜想,时时牵挂。但凡有什么好东西,就算自己来不了,也要让千盛跑一趟。若这都不算真心,那什么才算真心?”
乐善一时语塞,再说不出反驳之言,可仍是脸上鼓鼓,心下愤愤。
恰此时,兴国寺中突然传来一阵洪亮的钟声,震得林中飞鸟“簌簌”展翅高飞。
康宁触情生情,突然想起一句话来,叹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说的便正是此时了。”
郦家姐妹都识字读书,可只寿华和康宁深谙其道,其他人都不怎么上心。
乐善头一回听到这句话,只觉得如雷贯耳,比那声声洪钟更动人心魄,细细思索起姐姐的话来。
康宁长舒一口气,道,“前年妹妹是怎么劝我的,如今轮到自己,竟都忘啦?”
说着便拉着她往回走,又叮嘱道,“反正你现在还小,多想几年也无妨。但可不能再一味凶狠蛮横,更不能像上次那样,把人打得青紫。
谁也不是天生就该被你打的,偶尔一次闹着玩也罢,总这样、只会让人觉得咱家没家教,养出个悍妇来。”
两人边说边往回走,刚出林子、还没走进集市,便远远看见杨羡和吴三郎寻了过来。
杨羡一见到乐善,便疾步迎上来,满脸焦急道,“五妹妹你瞧,我真的没骗你,这是大姐姐的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送给杜举子了。”
他手里握着的正是杜仰熙珍藏的荷包和手链。乐善只扫了一眼,便知自己错怪了人。
立时脸色就不好了起来,悠的抬起了手。
杨羡已被打成习惯、下意识地便护住头脸。可等了半天,想象中的巴掌也没落下来,反而一只小手轻轻将他的手拨开,冰冰凉凉的什么东西落在脸上。
又听她问道,“脸怎么伤了,谁打的?”
原来是乐善的手指轻轻点在红肿旁,检查他伤势轻重。
吴三郎已是目瞪口呆,丝毫不明白平时对杨羡非打即骂的五妹妹、怎的忽然反常了起来。
可只要不牵扯到郦康宁,他的反应便尤其快,立刻绘声绘色道,“哎哟哟,你可不知刚才羡哥儿有多英勇,生生从那群无赖泼皮的手中救下杜举人母子俩。
那杜举人这才愿意和盘托出,讲出这东西的来历来。你猜怎得?正是咱们二月回洛阳路过中牟县的码头,大姐姐闲逛时发的善心……”
“啊,原来如此。”乐善尴尬道。
杨羡这会子也反应过来,忙点头附和,“这下五妹妹知道错怪人了吧?我对你向来只有真话,从不扯谎!”
乐善忽的扯出一抹笑来,“既如此说,那你也不会对我生气咯?”
杨羡下意识的点头,却想起乐善每每对自己露出好脸、总要作怪的秉性来,却已是来不及反悔。
乐善从康宁处取过一物来,笑道,“我不小心把这个弄坏了,你能不能请人帮忙修复好?”
手掌摊开,赫然是被她扯坏的金链子,红宝犹在,可小小的莲花已不见了踪影。
“那可是我亲手做的,怎得就不见了?!”想起自己数日的辛苦,被磨破的十指和烫出的成片水泡,杨羡只觉得心痛难忍。
乐善防备的后退一步、道,“你说过不生气的哦!”
杨羡咬牙切齿、双拳紧握,强忍着才没发作起来。可即使发作又如何,是能骂一顿还是怎的?
乐善忙抢过吴三郎手中折扇与他扇风,期期艾艾的劝道,“我近日新同琼奴姐姐学了炙炊饼,做上一篮与你赔罪?”
杨羡犹自不答,妩媚的丹凤眼一眨一眨,似是要落下泪来。
见他要哭,乐善慌忙加码,“那我与你赔礼!那我与你作揖?唉,别哭啊!”
一旁的康宁与吴恙已是笑弯了腰,康宁叹道,“可算让杨弟弟找准五妹妹的命门了,我家的小五最是刚强,硬碰硬是万万不行的,必得以柔克刚才行!”
忽的她觉得少了一人,惊呼道,“四妹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