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养心殿的灯火次第熄灭。
皇帝蜷缩在锦被里,却总觉得有双浑浊的眼睛在暗处窥视。
远处传来凄厉的笑声,惊得他浑身发抖,慌乱间打翻了枕边的安神香——这一夜,他在梦魇中无数次看见如懿披头散发扑来,肥硕的身躯将他死死压住,史官们举着竹简在旁冷笑,墨迹在史册上晕染成“疯皇”二字。
冷汗浸透了明黄的绸缎被面,皇帝在梦魇中挣扎着醒来,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案头的铜漏滴答作响,更鼓惊破死寂,他颤抖着伸手去够床头的茶盏,却因指节痉挛将盏碟扫落在地。
青瓷碎裂声在寂静的殿内炸开,惊得值夜的小太监跌跌撞撞冲进来:
“皇上!皇上!”
“滚出去!”
皇帝蜷缩在龙榻角落,望着满地狼藉,仿佛看见无数条青灰色的发丝从碎片间钻出。
远处如懿的笑声又起,这次竟带着几分娇嗔:
“四郎……你忘了墙头马上的约定……”
他猛地抓起榻边的鎏金香炉砸向殿门,鎏金兽首在撞击中脱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到阴影里,倒像是只窥视的眼睛。
进忠举着灯笼匆匆赶来时,正撞见皇帝赤足站在冰凉的金砖上,披散的长发遮住半张扭曲的脸。
“皇上,可要传太医?”
话音未落,皇帝已揪住他的衣领,温热的吐息喷在他脸上:
“把如懿宫中的门窗都封死!朕不许她再发出半点声响!”
指甲深深掐进进忠的皮肉。
“还有史官……若敢记下半个字,朕诛他九族!”
进忠被掐得面色涨紫,喉间发出咯咯声响,却仍强撑着挤出沙哑的劝慰:
“皇上息怒!封死乌常在门窗,事关人命,若传出去恐损圣德……”
他偷瞄着皇帝布满血丝的眼睛,见对方杀意未减,心一横咬牙道。
“至于起居注,自汉武帝设‘禁中起居注’,历代皆由专人誊写、铁匣封存,便是天子也不能随意改篡——”
“住口!”
皇帝猛然甩开进忠的衣领,赤脚重重碾过青砖。
“朕是天子!天下万物俱是朕的!”
他踉跄着起身,指尖在手掌心抓出五道白痕。
“当年太祖皇帝杀史官、焚典籍,不也照样青史留名?”话音未落,案头的《贞观政要》突然被扫落,书页哗啦啦翻到“玄武门之变”章节,墨迹在烛光下泛着暗红。
进忠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皇上!贞观年间褚遂良秉笔直书‘杀兄、逼父’,太宗皇帝虽心有不满,却也只能叹一句‘君举必书’。起居注事关社稷根基,若开篡改先例,后世必称陛下是……”
他突然噤声,喉结滚动着咽下“昏君”二字,殿内死寂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噼啪声。
空气中诡异的安静片刻,皇上怒火增增的往上窜,可他也确实听进去了进忠的劝解,甚至还觉得进忠是个极为忠心的,这种掉脑袋的事上也敢进言,他缺的就是这样的忠仆啊!
随后,他也逐渐冷静下来,既然无法封死如懿,也无法修改起居注,那他出去透口气总是可以的吧!
只见他转身踹开雕花木门,夜风卷着冷宫里若有若无的疯笑灌进来,惊得廊下铜铃乱颤。
进忠望着皇帝踉跄远去的背影,偷偷摸了摸被掐伤的脖颈,在心底暗叹——不过是个失宠疯癫的常在,竟能让九五之尊方寸大乱到要违逆祖宗规矩?
当皇帝嘶吼着要篡改起居注时,进忠几乎要脱口而出“荒唐”二字。
自商周设左史右史起,历代帝王即便厌恶史官记载,也至多贬谪流放,从未敢公然销毁实录。
可眼前这位天子,竟被一个疯妇搅得连最基本的君德都不顾了?
他跪在满地狼藉中,望着皇帝颤抖吹风的背影,再一次对这位执掌天下的君主生出轻蔑——所谓真龙天子,竟如此沉不住气,不过如此。
而一边的如懿处,太医端着开好的药碗踏入她的宫门,本想交给宫女就走,哪成想如懿还将他请了进去,说什么都不放他走,非要打听皇上的情况。
太医一言难尽,可如懿到底是皇上的女人,是他的主子,他忍着厌恶进去回话。
可哪料,一只脚刚迈进去,腐霉味混着馊饭气息扑面而来。
再看里头的布置,青灰色的墙皮剥落大半,露出底下斑驳的砖面,如懿歪在堆满脏被褥的榻上,油腻的头发结成板结的硬块,发梢还沾着昨日未洗净的药渍。
她见太医躬身行礼,肥硕的身躯立刻像只臃肿的蛤蟆般弹起,浑浊的眼睛里泛起诡异的光:
“可是皇上派你来的?”
“乌常在,这是皇上吩咐的汤药。”
太医垂着眼皮,将药碗递过去时刻意屏住呼吸。如懿肥厚的手指一把攥住碗沿,褐色药汁顺着她指甲缝里的黑泥蜿蜒而下,却丝毫不影响她仰头一饮而尽,喉间发出满足的嗬嗬声。
“我就知道……”
她用袖口胡乱抹了把嘴角,将空碗重重砸在塌边,震得积灰簌簌掉落。
“皇上心里还是有本宫的!”
太医盯着如懿袖口蹭过的碗沿,那些黑泥混着药渍在釉面晕开,胃里不禁一阵翻涌。
他垂在袖中的手指死死掐着掌心,才勉强忍住作呕的冲动。
这疯婆子喝药时溅出的汁水还挂在嘴角,与眼屎、口水混作一团,随着她癫狂的笑声不住颤动。
他行医数十载,见过难产的嫔妃、染疫的宫人,却从未见过这般让人作呕的景象。
而且,什么皇上念着你!分明是恨毒了你啊!
但他是一位合格的太医,不该说的一句话都不会多说,眼下她只想逃离这里。
“既如此,奴才告退。”
太医的声音发紧,后退时险些被地上的馊馒头绊倒。
他瞥见如懿脚边那堆结着绿毛的点心残渣,以及墙角泛着白沫的呕吐物,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角落里,两个宫女正捂着鼻子假模假样地擦拭窗台。
她们的帕子在布满蛛网的窗棂上随意蹭了两下,又偷偷交换了个轻蔑的眼神——自从如懿失宠,这宫里的活计便成了敷衍的差事。
反正即便把屋子收拾得再干净,这位疯主子转眼就能把馊馒头渣撒得满地都是,或是将脏水泼在刚扫净的地面。
这位太医只觉得自己承受了莫大的折磨,他跨出冷宫门槛的瞬间,清晨的冷风灌进鼻腔,他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对着宫墙角落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