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一进院门,饭也顾不得扒两口,抓着弟弟的袖子就往屋里钻。
只道昨日那几招还差了点火候,手里痒得不行。
姜亮倒有些摸不着头脑。
学拳原就在院里,日头宽阔,风也透气,怎就非要挤进那小屋?
不过他自小便听惯了大哥的话,虽觉古怪,脚下到底也没停,悄悄跟了进去。
不多时,屋中隐隐传来拳风呼喝之声,起起落落,时快时慢。
也不知是小的教大的,还是大的指点小的。
动静里听不出章法,只觉一屋子的认真。
姜义这头,仍在灶房守着那口炉子。
隔窗往屋里瞥了一眼,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却也没开口,只慢悠悠地续着火。
这一熬,便熬到日头坠尽,暮色压山。
陶罐里的汤药,已只剩两碗来量。
琥珀色的汁水泛着微光,香气不似寻常药膳,也非寻常汤骨。
里头隐隐透出股子筋骨劲儿,混着点草药气,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但闻着,便觉心头一热,骨缝里也像要动弹起来。
屋里的拳声也早歇了。
两个娃儿坐在院门边上,一边小声议论着拳路手势,一边耐心候着。
火候到了,姜义轻轻一颔首,伸手将炉火熄了。
先取了一大碗,满满当当盛得周正。
又将锅底那点剩汤,分了三小碗出来。
这才抬手唤人。
“都进来吧,汤熬好了。”
姜亮一听,立马蹦了起来,姜明紧随其后,哥俩进屋,脚步轻快得很。
姜义将那一大碗递给了小儿子,又将一小碗递给了姜明。
余下两碗,自己与秀莲分了去。
这回下锅的,是半袋子虎骨里几块最大的骨渣子。
李郎中说得清楚,这物件儿新鲜,一旦熬开,便放不得久。
大儿日后还有,这头回汤头,自然得紧着小的多喝几口。
姜亮端着碗,低头一瞧,那汤色金黄泛红,粘稠如膏。
鼻子一凑过去,药香里竟带着点子骨香肉气,不似寻常汤药。
忍不住问:“爹,这是什么汤啊?”
姜义被问得高兴,顿时挺了挺腰板,语气里多了几分得意:
“你且听着,这可是新鲜虎骨熬的,佐了李郎中家的秘方,又添了一味千年首乌……”
他说到这儿,语气一顿,像是故意留个响头,等着人反应。
“千年?”
姜亮一听,眼睛都圆了。
“最少也得几百年!”
姜义语气一定,手往后一背,神情笃定得仿佛自己亲手在深山老林里挖出来的似的。
姜亮听得嘴都合不拢了。
他在县尉司也算见过世面,知道些锻体汤药的行情。
这等汤药,怕是那几位出身显赫的大户子弟,都未必能喝上一回。
如今自家,竟是用大碗装着,热气腾腾地端了出来。
一口未喝,心头倒先热了。
“什么千年首乌……不过些药须子罢了。”
姜明在旁听着,不由笑了,撇撇嘴便揭了老爹的老底:
“那虎骨,也就是劈剩下来的骨头渣子,连狗都嫌硬,尽是些边角料里的边角料。”
说罢,端起自己那小碗,压根不带看一眼,仰头就是一口灌了下去。
想着在弟弟面前摆些范头,这口喝得有些豪气。
谁知刚一落肚,脸上立马腾起红晕,像憋了股火气,直冲天灵盖。
一声不吭,转身便往院里冲,一出门就胡乱打起拳来。
拳风猎猎,步踏如雷,看那架势,活像头灌了酒的疯牛。
姜亮在后头一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小心地抿了一口自己那碗,甫一入口,只觉热浪翻涌,心口如炭烫。
脸也刷地红了,再不敢怠慢,忙跟着出了门。
院里头,兄弟俩一个在前头打得呼呼生风,一个紧跟着摆开架势,照着拳路一路追打上去。
姜义守在灶房,透过半扇门望出去。
只觉这俩小子打得欢,乍一看,跟昨儿还差不多。
可细细瞧着,却又多了股子说不出的狠劲。
可到底眼力有限,瞧不出个究竟来,只觉那拳头落下去,像比昨日沉了三分。
姜亮那边正打着,眼角余光一瞥,只见大哥脸上的红意还在。
显是那一口汤药的劲头还未散尽。
心头一转,当即踏出一步,冲进了拳势之中。
姜明下意识出手,两人拳来脚往,转眼便斗了个你来我往。
姜亮在县尉司混了几个月,练拳之外,和人对打是家常便饭。
此刻手脚翻飞,招招逼近,竟是一点不让。
两人拳风交错,踢打碰撞,登时便在这小小院里掀起阵阵风声。
姜明那股子药劲,也算是被这一通狠打逼了出来,面上的红意渐退,气息也跟着顺了几分。
等这股劲顺过来,他那身子骨里头的力气,竟是隐隐有些拔高的意味。
打着打着,拳上力道便更沉了。
姜亮心里一惊,知大哥本就底子硬,这一口汤药又果真见效,自己若再缠斗,只怕吃亏。
一个滑步,便抽身撤了出去。
径直转身,跑回灶房,端起自个那大碗,学着哥哥模样,也是一口灌了下去。
这才抹了把嘴,再度杀入场中。
一来一回,兄弟两个你追我打,拳风不断,竟打得难舍难分起来。
直似那灶火里的药汤,越熬越浓,越斗越烈。
姜义这副老胳膊老腿,也没练过什么正经拳脚。
自是不敢像两个小子那般,凭着股药劲去硬冲硬撞。
只取了双筷子,小心蘸了点汤药在嘴里,抿得极轻,生怕哪点火气烧着了五脏六腑。
那药力一入肚,果真腾地便有了些热意往上冒。
他也不慌,赶紧在院角里站好马步,摆开那一门桩功,一点点把药劲从四肢百骸里揉开。
头一桩炼化得顺了,觉着劲道尚可忍耐,才又小抿一口,半分不敢贪多。
说到底,他也不是想去闯江湖、打生打死。
人到这把年纪,图个强身健体、腿脚利落,便是极好的了。
一家人闷在小院里头,这般勤苦了两日。
才算是将那一锅虎骨首乌汤的劲气,七七八八地炼化了去。
这世上最短的,偏是团圆时光。
鸡还未打鸣,天还黑着,院外头便响起牛车辘辘的声响,吱呀一声,拐到了院门前。
依旧是于大爷家的老牛,拉着那辆运果子的车板,绕了些道,专程来接姜亮。
姜亮肩上挎着包袱,里头是娘亲晒的肉干、果干。
利落翻身,登上了于大爷的牛车。
在果筐间寻了个空隙,往里一窝,抱膝坐下。
朝着院门口的家人洒脱一挥手,没再多言语。
牛车吱吱呀呀地拐了出去,顺着山道,晃晃悠悠地出了村。
一路颠着,慢腾腾地走了两个时辰,才算在日头升高之前,赶到两界村五十里外的两山集。
于大爷将车拉到舆站前头,眼见着姜亮上了去县城的马车。
这才一摆缰绳,赶着老牛去集上摆摊了。
马车比牛车快些,可也快得有限。
一路又颠了几晌,日头从东山爬上西梁,姜亮这才踏进陇山县城的城门。
车钱付了,一掸袍角,脚下不停,顺着熟门熟路,径直往县尉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