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亮抬脚跨进县尉司大门,脚下尘未落,鼻中却已闻得一股子人气儿。
里头人影幢幢,热烘烘地挤了一院,粗衣短褂的少年们或倚或坐,打着呵欠,嚼着嘴边闲话。
多是乡下来的,眉眼里还挂着未退的青涩。
至于那帮县里出身的,往往要等明日辰光,才肯晃晃悠悠来点卯。
姜亮扫了眼人堆,眼神一挑,从里头挑出几张熟脸,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嘴角一弯,算作打了个照面。
不多话,弯腰解下背上鼓囊囊的包袱,手一探,翻出几包风干的肉、糖渍的果。
也不计多寡,抓一把就往相熟的少年手里塞。
旁人也有备而来,掏出些自家的干饼、萝卜干、糙馍馍,一股脑儿摆了出来。
几个少年围作一团,你一口,我一嘴,扯着嗓子谈笑,倒也冲淡了那点离家的愁绪。
正笑嚷得起劲。
忽有个消息灵通的,望着姜亮,嘴角一咧,语调悠悠:
“往后呀,怕是没这般闲福咯。”
此话一出,众人吃嚼的手脚都慢了几分。
几个凑得近的,咂了咂嘴,低声问:
“这话怎讲?”
那人不忙答,先抬手抹了抹嘴角的油光,才慢悠悠开了腔:
“听我家老子说的,每年清明一过,司里新进的武生,总要分作三拨,各自操练,不走一条路。”
他爹也是从这县尉司里出身的。
年轻时也曾踢过腿、扎过马,只可惜悟性差了几分,拳脚上没拧出什么名堂。
后来被拨去下头镇子,做了个亭长,勉强糊了口饭。
也因如此,他在这群乡下小子里,倒算是见过几分世面的,那点消息,听得也比别人灵光。
见众人都竖起了耳朵,他清了清嗓子,往下说:
“这第一拨啊,自然是最好的苗子,筋骨硬、拳脚利,吃的是好料,操的是硬功,专门养着为州府的选拔打底子。”
他一边说,眼神不着痕迹地瞥了姜亮一眼,目光里几分艳羡,几分认命。
“第二拨嘛。”
他话锋一转,语气也轻了些。
“拳脚虽不顶尖,好歹底子扎实,学些拘人拿贼,查案问口的本事,日后混个捕快、牢守,干的也是县里头的差事。”
说着,他挪了下屁股,压低了声音,像是说起哪门旧账。
“至于那第三拨……”
他摇了摇头,嘴角一挑,笑里透了点调侃:
“就是我爹那路人了,鸡毛蒜皮的把式,练来练去,就为了回村当个里正、亭长,管些催粮抓丁、鸡飞狗跳的乡下事。”
众人听得默了一默,也不知是被将来敲了心思,还是那口干饼子噎得不好咽了。
“咱们这堆人里头,怕也就亮小子,有那么点子机会,被挑进头拨里头去。”
那人说着,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
终又落在姜亮身上,语气里带着三分感慨、七分服气。
此话一出,四下顿时静了静,继而便是几声应和。
城里的公子与乡下的庄稼伢子,自打进门那日起,底子便不一样。
那些大户人家的,几岁就有人伺候着喝药汤、熬骨血、练拳桩,名师在旁,错一招就是一板尺。
至于他们这帮泥腿子,能吃饱已是福气,只有锄头耍得溜。
这底子一比,自然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也就是姜亮,骨相好、天分高,靠着一口死劲儿硬是追了上来。
才练了几月,竟已能与那些大户子弟对上几招,不落下风,倒叫人都刮了眼。
众人心里怎想不好说,面上却都露了几分佩服。
姜亮只一笑,懒得接话,只道:
“还说不准呢,况且都是一个院里头练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多走动便是。”
县尉司的衙房里,窗纸透亮,茶烟袅袅。
几位司吏与教头正围坐一处,桌上摊着一本新誊好的名册。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有的皱眉叹气,有的却眉眼含笑。
清明一过,新进来的这一拨武生,就得分拨分房、分教分带了。
虽是官衙编制,可这教头的拳脚、司吏的笔墨,总归也不是无底的缸。
说到底,资源有限,人情不缺。
分谁多、分谁少,得讲个理,也得讲个“礼”。
这会儿围着桌子嘀咕的,便是这档口的要紧事了。
“刘家捐了三封银,还附了块地契,说给司里扩个院子。”
“李家昨儿,又托了府上那位表姑爷来说情……”
“韩家的那小子虽不中用,可听说他伯伯前些时节,给县尊送了副青玉双环……”
消息在茶盏与袖口间传递,唇角一翘一落间,几页名册上的名字,便跟着起了浮沉。
有的打的是旧交的牌,有的递的是实在的货,各有门路,各显手段。
至于名册上的结果,也早就七七八八定下了。
照例,排在前头的,多半是县中几家大户的子弟。
倒也不全是徇私。
这些个大户子弟,自小就喝药汤熬筋骨,练拳脚跟喝粥一样顺溜,拳理听得懂,招式也打得起。
确比农家子弟强上一筹,这是实情。
此刻衙房里,最惹眼的一摊子争议,落在了那叫姜亮的少年身上。
林教头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正同旁几位争得厉害,语气不急,却句句顶人。
他执意要将姜亮划进那第一拨里头,旁人却纷纷摇头,脸上笑得圆滑,嘴里含糊其词。
拐着弯儿劝他缓一缓、退一步。
这些个少年平日里的出拳落脚、桩步身形,哪一个底子虚、哪一个骨头硬,在座几位哪会不知。
若只论拳脚本事,那小子确有几分看头。
桩步扎得死,气息沉得住,拳法练了两月,就追着大户人家的二少爷满场跑。
这等进境,说句不中听的,不是寻常农家小子该有的模样。
若叫那姜亮进头一拨,也并非无据可依。
可偏偏这名额就这么多,进一个,就得挤一个。
那几个原定的少年,或是县丞家的外甥,或是哪家员外的嫡孙,连县尉本人,都曾委婉提过一两句。
况且在家中打过底子,至少在眼下这个阶段,不比那农家小子差。
偏偏林教头不吃这一套。
在他看来,姜亮这小子,没吃过汤药,也没师父带着。
凭着桩功一点点熬上来,能与那些喂着药泡大的少爷,对练不落下风。
这不是多了一筹,是根子上就不一样。
“要真论搏州府的选拔,我看这小子,比那些咬着银勺子出身的,更有气血、更有命数。”
一番话说得声调不高,却重得像块石头,搁在众人心上不大舒服。
议论声越起越高,茶水续了三轮,笔都快摁断了,话还没个着落。
这时门帘一掀,有人进来,递上封信纸。
司吏接过,扫了一眼,嘴角一动,没多说什么,提笔在名册上一勾。
又一个名字,就此沉下。
那第一拨的空位,如今只剩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