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光景,姜家日子,确实越过越顺。
地里庄稼长得喜人,绿浪翻滚,麦穗饱满得像要把秆子压弯。
山脚那几亩地,果树一年比一年挂得多,桃李争妍,香气盈枝。
药材也渐渐老成,越养越值钱。
那是一地的银子,是姜家过日子的底气。
家里人更是身子骨结实,鲜少染病落疾。
尤其是那小闺女姜耀,从小根骨就好,又是药膳药浴双管齐下。
功法早早打底,如今举手投足间,已隐隐带了几分武者气息。
再过个一两年,只怕连她娘柳秀莲,也未必是她对手了。
至于那小儿子姜亮,更是在县尉司混得风生水起。
那股子扎实劲头,在一众靠门第出身的大户子弟中,也混出些名声来。
眼下姜义最大的烦恼,倒不是田里收成,而是家中所用那副药浴方子。
五百文一剂,早些年用起来,热气一冲,浑身舒泰,连走路都轻快三分。
可如今一家老小功底渐厚,那汤药的劲头却似乎淡了几分。
泡起来跟洗热水澡差不多,顶多驱个寒,醒个神。
呼吸法与练桩打拳,也是差不多光景。
如今拳脚也熟了,桩也扎稳了,气也沉得住了,却像撞着个无形的瓶颈,憋着不上不下。
强身健体,自是不在话下。
可真要说什么“延年益寿”,那就有点痴人说梦了。
姜义如今这副身量,猎刀一挂,弓箭一背,上山碰上只熊瞎子,也未必打不过。
可一想到那年山上见着的惨烈景象,那气势,那场面……又难免心生几分向往。
姜义不是贪得无厌的人。
日子过到这份儿上,衣食无忧,儿女争气,身子硬朗,也算是羡煞邻里。
但心底那点念想,始终像老井里的月,不照人,却撩人心。
思绪还没落定,小闺女姜耀已蹬蹬跑出了门。
这等年纪的娃儿,家里待不住。
两只小胖腿撒欢似的,直奔后山脚下,自家那块果园子去了。
八成是嘴馋了,想瞧瞧有没有哪颗果儿挂了红边,解解馋虫。
哪知甫一靠近园边,便瞧见那篱笆外正有人转悠。
是个瘦瘦小小的男娃儿,瞧着年纪和她差不多,眼珠子滴溜乱转地往里望。
姜耀那护食的脾气当即就上来了。
自家的园子,自家的果,哪容外人伸头张望?
于是小人儿一抿嘴,圆脸一绷,鼓着腮帮子就冲了过去。
边跑还边嘟囔,一副要与人兴师问罪的模样。
那少年倒也干净,衣裳洗得发白,但穿得利落。
眉眼分明,骨架清俊,乍看不像村里的娃儿。
只是听着背后动静,却似全然不理。
仍旧踮脚探头地往果园子里张望,神色认真。
姜耀一见他不理,更来气了。
当即冲到近前,小手一伸,就要将那“贼心不死”的小子推将出去。
哪知一交手,那少年倒不是省油的灯。
他身子虽瘦,脚下却稳,身形一错,竟轻巧避了开去,顺势一拨,反倒卸了她的力气。
两人你一招我一试,虽无章法,却自有来去。
你推我一下,我挡你一手,你追我退,不过几个起落,却已过了七八合。
巧就巧在,这一来一往,竟谁也奈何不得谁。
你推不动我,我拦不住你。
两个小小人儿,最后站定对望,眼里都带了几分诧异。
这乡野村边,没成想还藏着个对手。
那少年似是不欲多纠缠,身子一侧,脚步轻灵,竟往园子边缘绕了开去。
神色虽倔,却隐有避让之意。
姜耀仍在身后嚷着,声音虽奶,却气势汹汹,要拦他半步不得靠近果树。
两人僵在那儿,正斗着小性子,后头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入山脚,衣着素净,神情冷淡,俱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那少年一见,身形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轻轻一泄,就软了气。
不待人近,便往后一退,与那两人会了头,三人一言不发,转身径自下山去了。
姜耀这才收了势,双手叉腰站在园边。
盯着那几人背影走远,才扭头望了眼自家果树。
树好,果也好,未曾被偷,方才放下心来。
随手摘了几个还挂着青皮的果子,抱在怀里,边走边咬,酸得她一皱眉,仍舍不得扔。
这时身后一阵草响,大哥姜明从山道钻了出来,手上已空空如也。
姜耀眨了眨眼,嘴角一抿,脸上浮起一丝小小的狡黠。
从怀里摸出个果子,拍了拍毛茸茸的果皮,递到哥哥跟前。
眨巴着眼,一双眸子亮晶晶,滴溜溜地盯着他看。
姜明哪还不晓得这小丫头的心思。
嘴里不说,手上却老实,接过果子,一口咬下去。
才嚼两下,脸就皱成了团,眉眼都快拧到一块儿去了。
他嘴里嘟囔,语气里却藏不住笑。
姜耀笑得前仰后合,小身子一颤一颤的,乐开了花。
兄妹二人打打闹闹,慢悠悠往家中去了。
到了傍晚,灶间炊烟袅袅,一家人围坐饭桌,其乐融融。
姜耀正坐在小板凳上,眉飞色舞地讲着今天在果园如何识贼、如何拦贼,又如何吓跑了贼。
手脚并用,比划得像模像样,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
“他一看见我,就吓得逃了!”
小圆脸涨得通红,写满了得意。
姜义听罢,只笑笑,未多置评。
这两界村巴掌大点地方,来来往往皆是熟脸,哪家娃嘴馋,摸进果园偷个果子,哪能较起真来。
倒是柳秀莲听得有趣,伸手给女儿夹了个鸡腿,笑吟吟道:
“咱们耀耀,真厉害。”
次日清晨,天边刚露鱼肚白,村子已是动了静。
鸡鸭牛羊,一并出笼,咕咕哒哒。
村人打着哈欠,牵了牲口,扛了草叉,照例往后山赶。
鸡鸭散养,牛羊撒欢,一路穿过姜家那片果园。
一边啃草刨地,一边给地里留下些“肥礼”。
这般白得的肥料,姜义倒也乐得其成。
只是地面日日踩实,三五日就得松一松。
可今儿这群鸡鸭里,混了个不属畜生类的。
一个少年,猫着腰,步子极轻,头埋得低低的,仿佛怕被人认出似的。
眼看着他快摸进果园,前头却唰地蹿出道影子。
姜耀双手叉腰,小模样正经得很,站在小路当中。
小鼻子一哼,奶声奶气里透出几分“果然如此”的傲气:
“我就知道,你这贼心没死透!”
她小手一指,仰着头,学大人训人那一套,却又词不达意:
“还想浑水……想混鸡鸭摸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