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山道依旧泥泞。官兵押解着吴老河与周氏下山,二人形容枯槁,枷锁沉重,一步一顿。
楚辞空默默跟随,手中紧攥着那张从吴劫身上飘落的纸片。字迹狂放,墨透纸背,与粮仓墙上的血书如出一辙。
”青苗变害米,官商勾结深。冤魂何处诉,血泪洒苍茫。“
这首诗中蕴含的悲愤与控诉,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楚辞空心中百感交集,既同情百姓疾苦,又痛恨吴氏一家以暴制暴的极端手段。
山路崎岖,不时有碎石滚落。吴老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身旁衙役一把扶住。
”慢些走。“楚辞空上前一步,轻声道。
吴老河抬眼,目光空洞,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楚捕头何必假慈悲?“
楚辞空摇头,没有辩解。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在这铁律之下,又有多少无奈与辛酸?
山脚下,李县尉已率人等候。他神色凝重,眼中噙着未干的泪水。
”回县衙。“李县尉简短地下令,声音嘶哑。
一行人沉默前行,只有枷锁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山道上回荡。
回到县衙,气氛肃杀。陆晦的灵柩停放在偏院,白幡低垂。
陆昭一身素缟,跪在灵前,双目红肿,压抑许久的悲痛在见到弟弟冰冷棺木的刹那彻底爆发,捶胸顿足,嚎啕痛哭。
”弟弟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陆昭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院中,令人闻者伤怀。
李县尉亦是虎目含泪,拍着陆昭的肩膀,无声安慰。
楚辞空上前敬香,望着那年轻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对生命之脆弱与逝去,更添一份沉重。
”陆晦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李县尉声音低沉,”我已上书,为他请功。“
陆昭抬头,泪眼婆娑,却强忍悲痛,向李县尉拱手一礼。
”多谢大人。“
楚辞空默然。功名利禄,岂能抵得过一条鲜活的生命?然世事如此,又能如何?
第二天,一队州府仪仗簇拥着一顶八抬大轿抵达华阴县。知州陈应麟亲临,要公开审理这起震动州县的连环命案。
县衙内外,皂隶衙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气氛紧张肃穆,闻讯而来的百姓将衙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听说是知州大人亲自审案!“
”可不是嘛,死了两个朝廷命官,还有一个差役,能不重视吗?“
”我看这案子没那么简单,听说是因为青苗法…“
议论声此起彼伏,衙役们挥动水火棍,勉强维持着秩序。
楚辞空立于衙门一侧,观察着人群。百姓们脸上既有对官府的敬畏,又有对真相的渴望。
”升——堂——“随着堂审书吏一声高喝,陈应麟身着绯色官袍,自屏风后转出,端坐于公案之上。
两侧衙役手持水火棍猛击地面,齐声呼喝”威——武——“,声震四野。
陈应麟面容肃穆,目光如电,扫视堂下。他一拍惊堂木,厉声道:
”带人犯吴老河、周氏!“
两名皂隶押着吴老河与周氏走上公堂。二人身着囚服,形容枯槁,却目光坚定,毫无惧色。
陈应麟冷冷地看着二人,又转向一旁的钱县令。
”本案经过如何,且详细道来。“
钱县令起身,将案情大致陈述一遍,随后引荐楚辞空。
”此案多亏新任捕头楚辞空勘验得当,才得以迅速破获。“
楚辞空以捕头兼仵作身份出列,躬身行礼。
”卑职楚辞空,参见大人。“
陈应麟点头示意。
”楚捕头,你将案情详细道来。“
楚辞空拱手应是,随即将四名死者的验尸格目、现场勘查图、以及搜集到的关键物证——李氏指甲中的麻丝、浸过盐水的稻穗、暗藏杀机的改装秧马、残留漆树汁的蓑衣——一一呈堂。
”第一名死者陈长庚,乃催缴青苗钱税吏。死者颈部有勒痕,双膝被铁钉钉入地面,颈缠稻穗,手中捧木斗,斗内装满无头蝗虫。“
楚辞空声音平稳,条理清晰,将验尸结果与推断娓娓道来。
”稻穗经盐水浸泡,缠绕于颈部可致窒息。死者腹中有毒物残留,卑职推断凶手先用毒酒使其昏迷,再勒死,最后布置现场。据榷货务的人说,周氏拿了两张户帖,以帮邻居捎带为名,一次便购买了近五斤盐。后经查实,其中一张户帖,正是陈长庚家的。“
陈应麟眉头微皱,示意继续。
”第二名死者李氏,乃贫农之妻。死者被发现于渭河之中,死亡时间与陈长庚相差不足一个时辰。初步判断为溺亡,然经仔细检查,却是遭人扼喉而死。其指甲内残留褐色麻丝,与吴老河家中晾晒的麻布衣物相符,且吴老河一家在逃亡时有焚毁证物的举动。故可推断李氏应是目睹吴氏一家杀害陈长庚,故被灭口。“
堂下百姓听得入神,不时发出低声惊叹。
”第三名死者张知归,乃县衙主簿。死者被发现于自家秧马泥浆池中,背上刻有血字:'春贷一斗,秋夺三釜'。经查,凶手利用改装的秧马,暗藏金属套索,实施谋杀。“
楚辞空顿了顿,继续道:
”张记铁匠铺的铁匠说,吴老河当时谎称为了防止农具在田里受损,需要改装。铁匠并未多想,按吴老河给出的图样打造了这套装置。卑职后找来图样,图样与秧马底部的改装完全吻合。"
陈知州听后暗暗点头。
"第四名死者冯延吉,乃县丞。死者身披蓑衣,口鼻塞满发芽稻谷,双手反绑,悬吊于粮仓房梁。经查,死者是被勒死后悬挂。蓑衣上浸漆树汁,与吴老河家制作蓑衣的方法相同。"
“卑职查验现场,发现凶手挖开排水沟,潜伏进粮斗之内,待冯县丞清点陈米之时,将其伏杀。”
楚辞空结合自己的推断,详尽清晰地剖析了吴氏一家针对四名死者的作案手法、动机与伏诛过程。
陈应麟听完,目光转向吴老河与周氏。
"人犯吴老河、周氏,对楚捕头所言,可有异议?"
面对如山铁证,吴老河与周氏对杀害陈长庚、张知归、冯延吉三人的罪行供认不讳,却坚称李氏之死纯属意外。
"李婆子撞见我儿勒死陈长庚,惊慌失措要去报官。我儿一时情急,本只想捂住她的嘴,不料她挣扎间放声大喊,我儿怕她引来官府,这才…"吴老河声音低沉,"我儿本无意害她性命。"
话音刚落,吴老河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声音颤抖:
"我等虽认罪,但青苗法之害,不得不说!"
陈应麟眉头一皱,正欲喝止,吴老河已泣血控诉:
"青苗法本为惠民,却成了害民之法!官府强制百姓借贷,擅自提高利率。我等贫苦农民,伸冤无门!"
周氏也哭诉起来:
"张知归、冯延吉更是贪赃枉法,盗卖官粮,中饱私囊。乡邻们为了偿还高额利息卖儿卖女,甚至饿死道旁,他们却视若无睹!"
吴氏夫妇声声血泪的控诉,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旁听百姓的心上。堂下顿时一片哗然,同情之声、咒骂贪官之声此起彼伏,更有不少人感同身受,潸然泪下。
"肃静!"陈应麟猛拍惊堂木,怒目环视。
堂下渐渐安静下来,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楚辞空待堂上稍安,拿出从云台峰拾获的纸片。他看向吴老河:
"此字,可是你儿吴劫所写?"
吴老河接过纸片,看了一眼,惨然一笑,摇头道:
"我儿大字不识一个,如何能写出这等诗句?"
周氏也哭道:
"劫儿若有这等文采,何至于去做纤夫!"
楚辞空闻言,脑中轰然一声,仿佛被巨石砸中!吴劫不识字?!那粮仓血书、峰顶诗纸究竟出自何人之手?难道吴家背后,还隐藏着一个能文能武、深谙内情的同谋?
楚辞空心念电转,正欲追问,却见吴老河与周氏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二人突然齐声厉喝:
"青苗法不止,民怨不休!我等今日为鬼,皆是昨日尔等所造!"
话音未落,二人竟从发髻中抽出早已藏好的细长铁针,猛地吞入腹中!
"不好!"楚辞空大惊,急忙上前。
为时已晚,鲜血迅速从吴氏夫妇口鼻涌出,二人身体抽搐几下,便双双栽倒在地,气绝身亡。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公堂之上下一片死寂,随即爆发更大的混乱。
陈知州惊怒交加,猛拍惊堂木,怒斥:
"大胆刁民!竟敢当堂自尽!"
衙役们慌忙上前施救,却早已回天乏术。
楚辞空蹲下身,检查吴老河夫妇的尸体,确认二人已无生命迹象。他站起身,眉头紧锁,看向手中那张字迹狂放的纸片。
血书之谜尚未解开,吴氏夫妇却已带着秘密长逝。那个能写出如此诗句的神秘人,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