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县令和李县尉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一丝慌乱。他们预想过吴氏夫妇会顽抗,却未料到他们会选择如此惨烈的方式了结一切。
血腥的气息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漫,刺鼻而浓重。
楚辞空蹲下身查看吴氏夫妇的尸体,铁针已深入咽喉,毁坏了重要血脉,死得干脆利落。
又是预谋已久的举动。
楚辞空起身,目光落在手中那张纸片上。墨迹浓重,字体狂放,透着一股不屈的悲愤。
谜团并未随着凶手的伏法而解开,反而更加扑朔迷离。
衙堂上一片混乱。百姓惊呼声、议论声、衙役维持秩序的喝斥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沸腾的锅。
陈知州面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
“肃静!”
他猛拍惊堂木,震得尘土飞扬。愤怒的声音回荡在衙堂,却掩盖不住陈知州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此事若处理不当,极易引发民变。
百姓们的目光中混杂着恐惧、同情与愤怒。吴氏夫妇的血泪控诉已植入他们心中,如同埋下的火种。
“速将尸身拖下!”陈知州命令道。
两名衙役上前,拖拽着吴氏夫妇的尸体。血迹在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触目惊心。
陈知州强自镇定,环视堂下众人:“吴氏一族罪大恶极,已畏罪自尽,此案到此了结!”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华阴县上下,不得再妄议此事,违者严惩不贷!”
百姓们不敢言语,却在目光交汇间传递着无声的质疑与愤怒。
楚辞空站在一旁,手握那张纸片,心中百感交集。
衙役驱散百姓,衙门前渐渐平静下来。但吴氏夫妇的惨死,已如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华阴县百姓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黄昏时分,楚辞空离开县衙,步行在华阴县街道上。
街巷之中,往日喧嚣的市井已变得格外安静。店铺早早关门,行人寥寥,偶有交谈也压低了声音,如同风中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吴老河和他婆娘当堂自尽了。”
“慎言,官府下了封口令,小心祸从口出。”
楚辞空放慢脚步,不经意地竖起耳朵。
“青苗法害人不浅啊,可怜我那表弟,为了还高利,卖了十亩良田…”
“吴家虽做得过了些,但那些贪官…”
“噤声!”
察觉到楚辞空的靠近,议论的百姓立刻散开,各自匆匆离去。
楚辞空轻叹一声,继续前行。民怨沸腾,却无处诉说,如同被压在锅盖下的滚水,随时可能爆发。
夜幕低垂,钱县令的书房内灯火摇曳。
钱县令挥手屏退左右。
衙役们躬身退下,只留下楚辞空一人。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大人有何吩咐?”楚辞空躬身问道。
钱县令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色。
“楚捕头,你接手此案多久了?”
“回大人,不过十日。”
钱县令轻轻点头:“短短十日,便破获连环命案,剿灭山匪。确实是能干之人。”
楚辞空不卑不亢:“卑职不过尽职尽责罢了。”
“尽职尽责…”钱县令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着楚辞空,“可…什么才是真正的尽职尽责?”
楚辞空一怔,不确定钱县令话中深意。
“大人的意思是?”
钱县令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手:“那张纸,可否一观?”
楚辞从袖中取出那张纸片,呈上。
钱县令接过,对着烛火仔细端详。纸上字迹赫然在目:“青苗变害米,官商勾结深。冤魂何处诉,血泪洒苍茫。”
“字迹颇为狂放,想必写字之人造诣不浅。”钱县令缓缓道。
楚辞空点头:“吴老河夫妇当堂已言,吴劫不识字。此血书当出自他人之手。”
“你认为,这背后另有其人?”
“属下以为,吴氏一家行凶,必有人暗中指点。否则,一介农民,如何能在几处命案中如此周密布置,又如何知晓冯延吉等人私吞官粮一事?此人或许学识不凡,与官场亦有些许了解。”
钱县令凝视着纸片,面色阴晴不定。
良久,他长叹一声,竟将纸片投入跳动的烛火之中。
“大人!”楚辞空惊呼,下意识地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纸片在火中卷曲,化为灰烬。
“楚捕头。”钱县令的声音平静下来,“本官问你,杀害陈、李、张、冯四人的真凶,是否已经认罪伏法?”
楚辞空沉默片刻,低声答道:“吴氏夫妇已当堂认罪,吴劫拒捕跳崖。”
“审讯过程中,可曾有过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不曾,皆有供词画押为凭。”
钱县令缓缓踱步,烛光映照着他疲惫的面容。
“既然真凶已伏法,罪证确凿,程序无误,此案便可了结。”
他停住脚步,直视楚辞空的双眼:“何必再为一张不知来路的废纸,多生事端,扰乱大局?”
钱县令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目光仿佛在说:到此为止,不要再追究下去。
楚辞空垂眸不语。
他岂能不知钱县令话中深意?血书背后另有其人,追查下去,恐牵连更广,甚至动摇县政根本。吴氏一家的死,已经让民怨积聚。若再追查下去,引发更大的风波,于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楚捕头。”钱县令的声音柔和下来,“为官者,当以社稷安宁为重。”
楚辞空抬头,看到钱县令眼中复杂的神色。
“若引发民变,陛下会派兵镇压,饥民如何与军队抗衡?届时百姓身死,我与知州大人也难逃罪责。一个对所有人都不利的真相,重要吗?”
“只是可怜了吴家那无辜的长子…”楚辞空终于忍不住开口。
钱县令打断道,“吴氏一家的复仇,本就不是正道。”
楚辞空陷入沉思。钱县令说得不无道理,但是否真的要就此掩盖真相,让背后的操纵者逍遥法外?
“楚捕头,你是个聪明人。”钱县令的语气带着一丝警告,“有些事,知道就好,不必非要说出来。”
房内一时沉默。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不断晃动的影子,如同楚辞空此刻动摇的内心。
“卑职明白了。”楚辞空最终沉声道。
钱县令满意地点点头:“回去休息吧。这几日你辛苦了。”
楚辞空躬身告退,走出书房。夜色已深,院中一片寂静。
他抬头望天,云层遮蔽了月光,唯有几颗星辰在云缝中若隐若现,如同那被层层掩盖的真相,只露出一丝微光。
数日后,州府的公文正式下达华阴县。
公文在衙门口贴出,言辞严厉,将此案定性为:“华阴恶民吴氏一家,心怀怨望,受乡野邪说蛊惑,结连亡命之徒,预谋作乱,连环杀害朝廷命官及良善乡民,罪不容诛。后兵败被擒,畏罪于公堂自戕。”
至于青苗法推行之弊、官吏贪腐之事,则被完全抹去。李氏之死,亦被轻描淡写地归为“意外失足落水,自行溺毙”。
公文末尾还特意嘉奖了钱县令和李县尉"剿匪有功"。
楚辞空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围观百姓或愤怒或无奈的表情。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作为捕头,他本应追查真相,维护正义。然而面对整个官僚体系的强大压力,他此刻势单力薄,举步维艰。
颠倒黑白,避重就轻。吴氏一家固然有罪,但他们何尝不是被逼上绝路的受害者?
这背后层层叠叠的不公与黑暗,又有谁来追问?
“楚捕头。”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楚辞空转身,见是陆昭。这些天来,陆昭为弟弟陆晦的死一直沉浸在悲痛中。
“陆昭。”楚辞空微微点头,“节哀。”
陆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多谢楚捕头关心。弟弟已入土为安,我也想通了。”
两人并肩走在回县衙的路上。
“楚捕头可看了州府的公文?”陆昭低声问道。
楚辞空点头:“看了。”
“公文上说,李婆子是失足落水……”陆昭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讽刺,“这么明显的谎言,也好意思写在公文上。”
楚辞空默然。这就是官场的现实,为了所谓的“大局”,可以牺牲无数小民的性命与公道。
“算了,走吧。”楚辞空摇摇头,“案子已经结了,我们做捕快的,职责也就到此为止了。”
回到了县衙吏舍,楚辞空掩上门,抽出腰间的长剑。
剑身寒光闪烁,剑锋锐利如霜。
楚辞空握剑站立,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
“松涛万壑。”
剑起如风,在院中舞出一片剑影。大开大合间,竟有风声呼啸。
“松枝挂月。”
剑身轻挑,如松枝托月,化解无形敌势。
“迎风弹剑。”
手腕快速抖动,剑尖颤动如千万松针,令人眼花缭乱。
“松影千叠。”
连环刺出,剑影重重叠叠,虚实难辨。
“回风舞松。”
身形旋转,剑随身走,攻守一体。
“松根盘石。”
下盘稳固,剑势沉厚,如老松扎根。
最后,楚辞空深吸一口气,全身力量汇聚于剑尖。
“万松朝宗!”
一剑劈出,劲风呼啸,院中落叶被卷起,旋转飞舞。
楚辞空收剑而立,汗水浸透了衣衫。
剑法虽精,却解不开心中郁结。世间公道,有时竟如此脆弱,轻易被权势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