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宜棠的坚持下,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婚事在没有仪式的情况下完成。
宜棠一整夜守着沈世元,她或许只觉得自己是医生。潦草布置的院落和新房,全然不在宜棠心上。
次日,荣家成亲自发电报将成亲一事报告沈家,强调成亲之后,世元病情好转,有苏醒迹象,伤口感染已被遏制。
沈一章听后大悦,亦亲自回电,不仅感谢荣家成深明大义,更另附电报于宜棠,称呼其“吾媳宜棠”,并夸赞“妙手回春,与之结亲,三生有幸,沈家均会铭记于心。”
宜棠对此无话可说,只问父亲是否可以接受治疗,她建议父亲立刻去京城或上海,病入内脏,西医或有办法,若指望调理,恐怕没有疗效。
荣家成笑道:“放着家里现成的医生,干嘛出去?”
宜棠解释,“我没有仪器,找不到病灶,如何治疗?”
荣家成坦然:“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我随你一起进京。”
宜棠怕耽误时间,荣家成笑道:“女儿,爹想多陪陪你,若是一离开,便是天人永别,那该怎么办?”
宜棠泪盈于睫,“爹,你不要这么说。”
“棠儿,你出嫁了,沈家对你而言,和战场一样,不要轻易掉眼泪,不要让人看见你的软弱。世元母亲并不好相与,你没有经历过复杂的关系,虽然爹知道你不会被沈家后宅围困,但爹连委屈也不想你受,棠儿,你要学会处理,保护自己,好吗?”
宜棠点头,她父亲用几天时间把二十年该讲给她听的道理都讲完了,她恐慌地如同黑夜里的星星,一块乌云随时便可遮盖其光芒,叫她伸手不见五指。
锦津一早便来找宜棠,此刻恭喜也实在说不出,她难掩难过,期期艾艾,最后还是直截了当问出来,“小棠儿,沈世元不会死吧?”
她害怕宜棠当寡妇,她反复纠缠沈世良,问他们沈家为何要逼迫小棠儿嫁给一个活死人。
沈世良借题发挥,指责锦津不该说他弟弟是活死人,锦津委屈地哭了。
其实他只是想想静静,他爱的姑娘出嫁了,还是冲喜,这叫他如何甘心,如何接受!
宜棠摇摇头,她尽量笑得轻松,此刻她根本不在意她与沈世元莫名其妙的婚姻,而是她的父亲。
宜棠少话,锦津问了几句,便自然而然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
她是一个待嫁的怀春少女,她喋喋不休讲述她见到沈世良,翩翩公子,一派温润如玉,仿佛若有光,若不是命运偏爱,她不可能遇上这般完美的男子,她一瞬间便原谅了那些花边新闻,她跟她们都一样,飞蛾扑火,可是她有沈太太的名号,她已经知足了。
宜棠听得目瞪口呆。锦津一副无可奈何便要接受的样子,靠近宜棠,小声说道:“沈世元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徐小姐,外人都说是他的红颜知己,一直在兰州,她多日不见沈世元,着急万分,只是没有人告诉他,沈世良一走了之,她也就明白了沈世元就在张掖,我看也就这几天会到张掖。”
见宜棠仍是默不作声,锦津拉着宜棠的手劝道:“你是正房,明媒正娶的,拿出太太架势来,什么红颜知己,不过是个外室,就算带回来,也就是个妾,上不得台面。你又美又能干,等沈世元醒了,就知道你的好了。”
宜棠努力笑笑,以作报答。
锦津马上陷入自己的自怨自艾,她有些纠结,还没回抓住沈世良的心。
宜棠不擅长帮人剖析感情,只能静静听着,她在心里轻轻叹息,突然开口问道:“姑母和连泽呢?”
“娘在做手术,哥哥陪着。”锦津有些内疚,“我娘,子宫一直往外掉,这么多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却不知道,只当她不愿意理我,我真是世界上最不孝顺了女儿。娘手术已经做完了,哥哥在医院陪她。”
“姑母没事就好。”宜棠安慰道,“手术之后,姑母会留在兰州休养吗?”
锦津摇头,“我娘说她要回天津老家。哥哥也同意。”
“姑父呢?”
“我爹,和我娘貌合神离几十年,夫妻情份本来就淡,他那一巴掌和五姨娘的捉弄,早就把我娘的心彻底伤了,我娘也不在乎爹怎么想。”
锦津突然俏皮起来,“我娘,现在有儿子女儿撑腰,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
“那是。”宜棠笑道,“姑母可是天津卫里威风八面的盐帮大小姐。”
“你们荣家的大小姐,总是很特别的,你也是啊。”锦津诚心道。
宜棠笑了笑,对于未来,她一脸茫然。
锦津是个怕闷的人,跟宜棠叽叽喳喳几句,便嫌宜棠闷了,又去找沈世良,宜棠叫道:“锦津……。”
“怎么?”锦津回头,瞪着一双圆润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宜棠,宜棠尴尬笑笑,“没什么,跟你打招呼。”
“你!”锦津怒嗔道,一副被宜棠捉弄后不甘心的表情。
宜棠想说,既然沈世良若即若离,叫你失魂落魄患得患失,为什么要主动凑上去讨那些无趣呢?不如,不如留下时间做些让自己开心的事情。
宜棠不敢说,她这样冷心冷肺的人,做不得老先生。
生活就是这样荒唐,谁又能真的做自己的主人。
荣家成按照宜棠的要求开始吃药,但他一上午便吐过两次血,他不敢告诉女儿,他明白,女儿与其说在给沈世元冲喜,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冲喜。
荣家成见锦津走了,从书房走出来,劝女儿去照顾世元,宜棠苦笑一番,“我需要休息,爹,再说沈世元问题不大,今日又注射过抗毒血清了,我想他醒来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吧。”
“当真?”荣家成也很兴奋。
“你发电报的时候不就是这么说的吗?”宜棠不解。
“傻女儿,爹略有夸张,但也算是歪打正着。”荣家成仿佛被偷糖被发现的小孩,露出羞涩的红,让宜棠再一次陷入心慌,那种可怕的潮红告诉她,父亲可能真的是时日无多了吧。
“爹,我休息一下。”宜棠往自己房间走去,生怕走慢一步,她就要让父亲看到她眼泪决堤。
宜棠把头埋在被子里,咬住自己的手,不敢弄出一丁点儿声响。
母亲离世时,她不过是个天地混蒙状态的人,只知道咧着嘴哭一口吃的,若是饿着了,那便是人间最大的悲伤,可如今,与父亲的离别,痛到她觉得日月星辰也无光,酸甜苦辣也无味,那种无能为力的悲哀把她的心撕扯地四分五裂、鲜血淋淋。
荣家成何尝不知,他让嬷嬷给宜棠端进去一碗安神汤,让宜棠好好睡一觉,她需要休息。
傍晚时分,徐小姐果然如锦津预料的一般,到达钟府,她说自己是沈世元的秘书,要探望沈世元。
锦津被下人带到门口,立刻摆出与宜棠同仇敌害的状态,说道:“徐小姐,沈公子还没有醒,不便探望,你若是想住下,我钟府有客房,你若是嫌弃,城里也有客栈,悉听尊便。”
徐小姐笑意盈盈,“钟小姐,我学过护士,我一定做好防护再去看世元。
“世元?!”叫得这么亲热,锦津来了气,突然看见院子里尚未摘去的红绸,笑道:“如今沈世元是有家室的人,你要见他,我要问过沈太太才好。”
徐小姐笑道:“钟小姐,世元昏迷不醒,你们怎么让他成亲?他醒来定不会认的,这般荒唐的事情,在堂堂民国还有发生,实在令人惊讶。”
“徐艺茗,收起你莫名其妙的优越感。”锦津不耐烦,“你要进来就进来,不进来我就要关门了,来我们钟家撒野,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底气。”
“钟小姐,我不过是要见世元,这里是你家,却也是协统办公的地方,我有公事要见钟协统,这你没意见吧?还请派人通传一声。”
“你!”锦津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心脏险些漏了一拍,是世良。
锦津立刻收起自己刁蛮的表情,娇羞地唤了一声“世良。”
徐艺茗也恭敬地喊了声:“大哥。”
沈世良嗯了一声,对徐艺茗说道:“进来吧,处理后再去见世元吧,他还没有醒,但是我想快了,你多跟他说些话,对恢复有好处。”
沈世良说罢,让身边人带徐艺茗进去,锦津不敢阻拦,待徐艺茗走远了才对着沈世良娇嗔道:“是不是应该先问宜棠意见?”
“宜棠睡着了,她太累了,需要休息,伯父还给她喝了安神汤,她应该能睡到明天。”
“这么久?”锦津咋舌,“我敢打赌,这个女的会一直赖在世元房间。”锦津不满地看了一眼沈世良,又嘀咕道:“她呀,摆明了喜欢沈世元。”
沈世良无心与锦津讨论,把声音柔下来,说道:“进去吧。”
锦津像一个偷吃到蜜罐的小熊,甜滋滋的,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男人,她抿着嘴巴,乖乖跟在沈世良后面,走了进去。
锦津小心赶上,说道:“世良,你要不要去张掖城里转转,现在花都开了,气候温和,近的又大佛寺,远一点可以去看丹霞山,昨日下过小雨,这样的天去看,便是最好的,五彩斑斓,…….”
锦津自顾自说着,一抬头发现沈世良眼神空洞,根本就没有听,锦津委屈万分,嘟着嘴,喊道:“世良!”半晌,世良才回过头,应了句,“你说什么?”
“哼!”锦津一跺脚,自己跑开了。
徐艺茗确实是学过护士的,这都得益于她母亲的规划,学医便可以做战地医生,追随沈世元,近水楼台先得月。
不过学医时间太长,沈世元十**岁出国在军校留学,徐母当机立断让徐艺茗退学跟了出去,学什么都好,离得近有关联就好,徐艺茗心一横,直接学了情报破译,顺理成章与沈世元相伴相随。
守着沈世元的嬷嬷见了陌生人不肯让她进去,徐艺茗与这帮村妇交涉无果,只得回去请沈世良,沈世良心烦意乱,跟嬷嬷说了句“新来的护士”便离开。
嬷嬷听得沈世良如此说,又见徐艺茗做事情有板有眼,便放心交待一番,忙其他事情去了,徐艺茗十来天未见沈世元,本已经思念溢满心间,又见沈世元形销骨立躺在床上,昏睡不醒,忍不住嚎啕大哭,如果能与沈世元同甘共苦,那该是如何一番境遇,她终将在沈世元心间留有一席之地,说不定在沈家,在沈世元那个挑剔的娘心中扳回几分赢面。
至于那个莫名其妙的婚约和愚昧的冲喜,沈世元一定不会接受。
她知道,沈世元此行,根本不是为了履行婚约接新娘,而是有要事在身。想到这里,她信心大增,只有她才真正懂世元,唯有她,才能帮助世元的事业,与他匹敌。
沈世元睡了太久,隐隐约约听到了哭声,他努力想要辨认,是不是唐大夫的声音,她会哭吗?沈世元很不确定。
沈世元这一觉睡得太累,他一度迷失,每次找不到方向时,都要依靠对唐大夫声音的辨认,和她身上的草药味儿和石炭酸味儿牵引,他想抬起手抓住她,可是每一次都是徒然,曾经一度,他仿佛离得太远了,他喊也喊不出来,想跑却腿脚是软的,他被困得大汗淋漓,他仿佛见到了很多人,他一个一个仔细地看,都是他的兄弟们,尽管他们断胳膊断腿,鲜血淋漓,可似乎都很高兴,仿佛在迎接他,他差点就要跳到他们中间去,突然他发现不对,有人在喊他,“沈世元,你醒醒,你不要睡……。”是唐大夫,她一直陪着他,为他剔骨疗伤,她在呼唤他,他骇然发现,这些兄弟们早已经死去,他们面色苍白,根本没有表情和呼吸,他怕得要死,他抓不住任何东西,可这些兄弟们还在逼近,他退无可退,他想他完蛋了,在这绝望时刻,他突然感受到一丝温暖,是一只手握住了他,是唐大夫的手,她的手纤细柔软,却十分有力,她的手上有细细的茧子,是她经常理药材留下来的印记,她知道他没有力气,便紧紧握着他,她在他耳旁唤他,“沈世元,沈世元。”
“我要回去,让我回去。”沈世元在心里呐喊。
他的身体好像舒服些了,他太累了,梦里他也在作战,他要舒舒服服睡一觉,唐大夫身上的味道始终萦绕着他,真安心。
再后来,他便能断断续续听见一些声音了,是他大哥来了。
大哥和唐大夫在讲话,他听不清楚,他隐约觉得大哥很喜欢唐大夫,他暗暗生气:大哥,你有那么多女人,为何要抢我喜欢喜欢的女人,大哥,你不要抢,你要娶钟家小姐。
想到这里,沈世元吓了一跳,他也有婚约,怎么办?
他要娶荣宜棠。
荣宜棠是谁?
他好像听老李在抱怨荣宜棠不来看他,唉……他想劝老李,有唐大夫在就好,管她什么宜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