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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是灯火 第71章 槐花香里的硝烟味儿

作者:橙黄橘绿有时候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5-06-03 08:16:00 来源:小说旗

“怎么,宜棠?”沈世元停下来,看着宜棠,幽暗的眼神在宜棠的眼泪中逐渐透亮。

“这里……这是别人的家。”宜棠半天挤出一句话。

“好。”沈世元艰难撤下来,“听你的。”

两人鼻尖碰着鼻尖,镜中的二人如鸳鸯交颈。

沈世元退开时袖口扫过胭脂盒,盒盖“咔嗒”扣紧,锁住满室苦杏仁味的茉莉香。

沈世元实在耽误不起,如今南方告急,军中一直催促他尽快返回。

一行人再次上路。

宜棠一再坚持,终于和锦津待在一起,锦津老大不高兴,“沈世元什么玩意儿,不让我见你。”

“我又不可能抢你,倒是我哥,……”锦津爽朗地笑起来,“还没有恋爱就失恋了。”

宜棠脸一红,皱着眉头,闷声道,“你别说了。”

“莫非你也是?”锦津笑得更大声,“沈世元来得正是时候,再晚几天,恐怕媳妇就不是他的了。”

已经是五月,祁连山巅的积雪初融,戈壁滩上仍卷着细沙,但绿洲边缘倔强的生命已蔚然。

丁香细碎的紫瓣裹着沙粒,苦水玫瑰的艳红在风里颤巍巍舒展。

宜棠指着一处不知名的蓝紫色花,“那是什么花?”

“真笨!”锦津嫌弃,“马兰花。”

花瓣像从敦煌壁画里裁下的碎帛,一丛丛缀在龟裂的黄土裂隙间。

宜棠真是佩服锦津的恢复能力,锦津越开朗,越能消散内心积攒的郁气,天地之大,生命辽阔,岂是一段感情可以埋没,也不是一个沈世良可以定义。

“你还学医吗?”宜棠问。

“不学。”锦津斩钉截铁,“学医要是心肠不好,容易害人命,你看那罗心,把我爹害的,给我爹不是安眠药就是海洛因,害得我爹一生以极不光彩的方式结束,若不是沈家,我爹只怕还要死后戮尸,枭首示众,再往前倒腾两年,老佛爷皇帝在的那会儿,我们只怕要满门抄斩,若是株连九族,那棠儿你也活不了了。”

“好了,锦津。”宜棠连忙阻拦,锦津越说越没边。

车轮扎着官道,辘辘前行,阿宽正蹲在烽燧残垣下掬水囊里的水洗脸,忽然瞥见石缝里探出的马兰花,锦津小姐连着三日被风沙呛得添了咳嗽,他薅了把枯草将花茎上的尖刺仔细抚平抹掉,又摘两朵馥郁芬芳的白刺玫。

不知不觉,袖口被花汁染得青一块紫一块。

阿宽把花束斜插进装黍饼的竹篓缝里,快步赶上车队。

锦津从车窗忽见阿宽篓边颤巍巍的蓝,连忙喊道:“阿宽,把马兰花给我。”

锦津把马兰花边上的白刺玫揪开,“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么浓郁的味道?”,花汁把她的蔻丹染得更艳,像蘸了胭脂的狼毫笔尖。

“不是不是,广州的素馨花也很香,栀子花茉莉花我也喜欢。”宜棠连忙说。

锦津蓦然将花束抛向车外,蓝紫花瓣撞上左公柳新抽的嫩芽,惊飞一只沙雀。

“你干嘛?”宜棠吃惊。

“欣赏过了就好了呀!”锦津欢快地笑起来。

锦津的笑声惊得连泽勒马回望,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甚是欢喜。

连泽转眼望见沈世良,嗤笑一声,沈世良颇有绅士风度,“连泽,我愿意以兄长之情待锦津,钟家的任何事情,你若是信得过我,但说无妨。”

“做兄长就不用了,我不愿意跟人分享自己的妹妹,至于帮忙,这次若不是沈家,家父颜面实难保全,连泽在此谢过。”

“都是亲戚,不说这个。”沈世良说完,策马奔腾开来。

连泽拉了拉缰绳,和宜棠锦津的马车保持同一距离,锦津笑道:“大哥,放心吧,宜棠好得很,我就是她的止疼药。”

“你啊,贫嘴。”连泽打趣,瞧见锦津染着蔻丹的指尖拂过白刺玫花瓣上未曦的晨露,人比花美,女子贵在自爱。

三十里外,左公柳的新绿刚漫过玉门关的残墙,宜棠鬓边被锦津新插了一朵马兰花,随风摇曳。

连泽在不甘心和祝福之间选择做回兄长,他对宜棠刚刚萌芽却无疾而终的爱恋,或许只是他丰富感情和曲折人生中的一朵浪花。

人不必过于相信自己的痴情,一时好感建立起来的关系经不起岁月的搓磨,因为得不到而滋生的渴望终将被生命中其他的相遇满足。

他对宜棠,唯有祝福和守护,未来之路漫漫,沈家高门大户,庭院深深,宜棠还将面临什么样的惊涛骇浪,不可得知,连泽只希望她能自洽,获得她想要的圆满。

锦津望着窗边的连泽,跟宜棠说道:“你有没有发现,你们这些所谓读过书的人,特别喜欢发呆。”

宜棠脸红,“我没有上过学,谈不上读了很多书。”

“哎呀,小棠儿,那你可比不上人家沈二嫂,听说也是留洋回来的,还有那个讨厌的徐小姐,沈世元同学,啧啧,我想想都害怕,加油荣小姐,想想怎么拴住你的沈世元,坐稳你三少奶奶的位置。”锦津打趣。

“我没有上过学,这是事实,比不了呀。”宜棠不以为意,“要是我在沈家不开心,要是沈世元不喜欢我,我就走我的后路。”

“沈世良?”锦津疑惑,若不是她脸上带着笑容,宜棠几乎要疑心这是不是又来试探了。

“你啊。”宜棠刮着锦津的鼻子,“我跟你。”

“别。”锦津连连摆手,“我要嫁人的。”

“我可不要做一个老姑娘,我要嫁一个比沈世良好的人,让他后悔,我要扬眉吐气。”锦津翻着白眼说道。

宜棠笑了,她没有反驳。

等锦津遇到生命中的那个人,她会明白,他根本无需与沈世良比较,他本身就是无可比拟的。锦津若是拿他跟沈世良比较,那证明沈世良仍在心中,巨大的阴影尚未被阳光照亮。

连泽显然也不认同,他就要教育妹妹,宜棠赶紧眼神制止。

连泽笑笑,算作认同宜棠。

两日后,一行人到达兰州,这个被黄河穿流而过的西北重镇。

五月的广州已经几近炎热,但兰州城似乎还带着寒意,行人厚重的灰布长衫尚未褪去,但黄河两岸垂柳已经换上新绿,九曲回肠处的白塔山,青山板街边的槐树飞出白花,宜棠饱受干燥之苦,鼻子和嘴唇均裂开口子。加上一条打着夹板的腿,着实有些狼狈。

沈世元口中的岑妈和珠儿在兰州候着,见到宜棠,岑妈欢喜万分,上来就要跪拜,宜棠连忙说道:“妈妈年长,宜棠受不起。”

宜棠拽起要磕头的岑妈,她衣裳下的胳膊比自己还壮实。

“岑妈,别整这套虚礼。”世元虚扶一把,“你待宜棠和待我一样就好。”

又说:“放心吧,少奶奶是个省事的。”

沈世元悄悄往宜棠手心塞进两个红布包,冲她挤眼:“我早备好了。”

他拇指摩挲着腰间枪套,瞥见窗外黄沙眯眼:“兰州这破天!辛苦岑妈了。”

红布包烫得宜棠耳根发红。

宜棠直接往老小手里塞,沉甸甸的银元撞得叮当响,宜棠微笑着,“您叫我名字就成。”

珠儿大大方方也来拜三少奶奶。

珠儿还小,小丫头踮脚够着雕花门框,宜棠忍不住问道:“珠儿,你多大了?”

“五月里刚满的十五岁。”珠儿说:“岑妈捡到我的那天就算作我的生辰。”

珠儿辫梢红绳甩得欢快:“您要嫌我吵,我能在院里劈三天柴!”

珠儿说话时,神采飞扬,眼里有光,瞅见宜棠裙角沾了灰,哧溜拿来一块绢帕,跪下便擦,活像只逮着肉包子的野猫。

宜棠一眼就喜欢上这么明快的孩子。

岑妈说:“想是兰州的天气太干燥了,我去煮些去燥的水给少奶奶喝。”

岑妈说着去了,留下珠儿,珠儿道:“少奶奶,我在外间候着,您有事叫我就成,若是您喜欢我在眼前做事,您言语一声,珠儿头一回见您,不知道您的习惯,少奶奶多指点,珠儿一定记在心里。”

宜棠温温柔柔说道,“珠儿,你在沈家怎么做跟着我还怎么做,听岑妈的就行。”

沈世元道:“岑妈是家里的老人,你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跟她商量就好。”

宜棠点点头。

岑妈端来百合莲子粥,说百合是兰州独有的,又白又肥的大花瓣儿,京里可是拿银子买不着。

沈世元跟着宜棠喝了一碗,便匆匆离开。

这些天沈世元的防备明显加强,原为了迎亲准备的大洋车,如今也不敢坐,司机自行开回去,出城不过几里路便遭了炮火。

宜棠让岑妈和珠儿把剩下的粥喝了,忙自个儿的就行,宜棠一个人单纯惯了,如今来了两人,她有些不知道如何安置。

岑妈看出宜棠的窘迫,连说道:“我们都在外间的小房子里,少奶奶有吩咐喊一声就行。”说罢带着珠儿走了,宜棠着实感激。

宜棠想起自己干裂的嘴唇和流血的鼻子,也不愿意节外生枝,抹了些甘油在唇上,像一个偷油吃的小老鼠,沈世元进门瞧见,忍俊不禁,外面纷纷扰扰,唯有和宜棠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沈世元的电报一封接着一封,宜棠也感受到气氛逐渐紧张,一个灯花炸开都能吓她一跳。

一行人住下来,天黑时分,沈世元又出了门。

锦津盘算着去西关十字街蒸腾的羊杂汤店大快朵颐,她好馋戴白帽子的回商炸着的金灿灿的蜜糖麻花。

宜棠哄道,“天津的大麻花还在等你呢,一路都是美食,不拘这一家。”

锦津不乐意,“不一样不一样,你相信我,兰州的好吃。天津怕是比不上。”

十年张掖生活,锦津已经对甘肃生了故乡感。

锦津撅着嘴巴,“下一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又担忧起来,“明日见了娘,我不知道该如何跟娘说起我和沈家退婚的事情。”

又自言自语道:“我娘应该还好吧,她本来也不赞同我嫁给沈世良,唉……兜兜转转我娘如愿了。”

“我爹的事情,我娘会难过吗?”锦津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把宜棠问得晕头转向。

宜棠惯不会安慰人,抱着锦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锦津落下泪来,“棠儿,我们京里见,我和大哥,还有一大家子人,要跟娘一起走,娘的身体还未修养好,我们还要多呆些时候。”

宜棠不满,“那你刚才一副要与兰州永世分离的样子。”

“你啊,没良心。”锦津翻着白眼,“我不过是想你陪我。”

宜棠动容,她抱住锦津。

沈世元一夜未归,宜棠独自入睡,反反复复,心里的牵挂一重一重,折磨地她辗转反侧。

宜棠白日见到沈世元,他焦虑的神色,紧抿的嘴唇,时不时就皱起来的眉头,让宜棠话到嘴边,又咽下,她想去看姑母。

沈世元洞察人心,吻了吻宜棠,“对不起,宜棠,这次实在是没有时间,我们要尽快赶回去,举办完婚礼,我就要去江西。”

婚礼这个词没来由撞击着宜棠,那是不是又意味着另外一场繁琐的表演?她不寒而栗。

“去江西做什么?”宜棠刚问完便察觉不妥,“你不需要回答我。”

她本是要掩饰自己的慌张,却让自己陷入更大的不自在。

“棠儿,我和陈将军,下一次见面也许是我们的婚礼,也许是战场。”沈世元黯然。

宜棠心里一惊,门外赶路的马嘶鸣,沈世元道:“宜棠,辛苦你,我们要上路了。”

少了锦津这个叽叽喳喳的同伴,宜棠的旅途变得索然无味。

岑妈道:“少奶奶,我们就跟在后面的马车上,有事您叫我们。”

宜棠点头。

她想看看窗外,但是沈世元不准,帘子拉得严严实实。

宜棠明白,沈世元说她想出去做医生没那么简单,大概也包括安全的因素在吧。

宜棠没有坚持,刚才出门的时候,一眼瞥见兰州在新旧之间的交替和割裂,满街剪辫后参差不齐的短发,在人潮里时隐时现,东大街的砖木骑楼下,戴铜框眼镜的学生正往灰墙上贴石印报纸,油墨未干的“共和”二字被驼队扬起的黄尘渐渐模糊。

中午落脚的时候,沈世良捎来一个食篮,笑道,“宜棠,你来甘肃一年,不知道见过这些没有?”

宜棠很好奇,“打开看看。”

是三泡台的茶和沙果子。三泡台种类丰富,沙果子红艳艳的,宜棠泛起口水,她尝试过一次,有些酸。

沈世良打趣道:“若不是时间紧,高低要去庆春楼喝茶。”

宜棠盯着三泡台里面的枸杞桂圆,突然就想到人们说婚礼上的“枣、花生、桂圆、莲子”几样东西,她心里一惊,看向沈世元,居然把自己的脸看红了,宜棠窘迫不已。

两个男人都不明所以,又知道宜棠是小乌龟,你但凡逗一点,她就要缩进乌龟壳,只好聊起别的事情,任凭宜棠自己缓过来。

三泡台的冰糖在宜棠齿间碎裂,甜腥味让她想起广州陈将军的军营里,那些少年伤兵身上的汗珠,晶莹剔透。

他们要和沈世元兵戎相见,她该怎么办?

客栈门口有挑着梨汤卖的小贩,沈世元忙叫大鱼去给宜棠买一杯,宜棠疑惑:“梨花刚开,哪里来的梨呢?”

“有擅储藏者。”沈世良笑道,“都一哄而上,便卖不出价钱,打仗世元在行,若说到做生意,世元比不上我。”

沈世元道:“我不敢跟大哥比。”

宜棠尝了一口梨汤,甜丝丝的,沁人心脾,楼下说书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在说《狄青征西》的段子,宜棠凝神听了几句,不想沈世元居然被桌上现舂的辣椒面呛得连连咳嗽。

宜棠慌忙解了帕子给沈世元擦嘴,又伸手去拍背帮他顺气。沈世良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琥珀色的茶汤,像人的眼眸,见证了他的失落。

悬在茶楼檐角的风铃叮咚乱颤,老槐树上一串槐花落下,沈世良朝正前方望去 ,是一间绸缎庄,正在卸汉口运来的洋红缎子。

沈世良道:“我送你们去郑州,我去汉口采买些东西,你们的婚礼不能寒酸了。”

这天晚上,沈世元依旧夜深未归,宜棠蜷在客栈雕花拔步床上。

宜棠望着朦胧灯光下的云水纱帐,不由想起那日欢喜佛交缠的肢体,她数着更漏声,指尖无意识摩挲枕头上的绣花,满室槐花香。

突然间,门被打开,槐花香混进硝烟味,宜棠慌忙起身,拖着一条断腿,赤脚踩在地上,沈世元站在她面前,一身风霜,她不敢上前,沈世元露出笑容,脱掉外面的军装,这才抱起宜棠,在她耳旁,轻轻柔柔说道:“早些睡,不必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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