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是灯火 第125章 不忍

站在那棵挂满青涩小果的石榴树下，宜棠的目光扫过雅致的窗棂、整洁的厨房和那张诱人的躺椅，一股强烈的归属感油然而生。

这院子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的避风港，尤其是在她心绪纷乱、身体悄然变化的此刻。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份因未知生命而起的悸动与惶恐，转向连泽，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连泽，这院子，主人家卖多少钱？”

“宜棠，”连泽看着她眼中闪烁的亮光，知道她是真看上了，掩饰不住的慌乱，顿了顿才说，“主人家卖得急，银两好说。”

“好说又是是多少？”宜棠不理解，“托你卖房，连价格都没有告诉你？”

连泽连忙伸出一个巴掌，“五万大洋。”

“五万？”宜棠着实吃了一惊，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

地段绝佳，闹中取静，房子格局精巧又融合中西，还带这么个生机盎然的小院……

“这个价格，为什么还没卖出去？”

她心中的疑惑像水泡一样冒出来，警惕地看向连泽。

连泽被她问得一怔。

他本就是个老实人，更何况是对着宜棠，一时竟真不知如何解释这“馅饼”。

他好不容易藏起心里的为难，干脆一摊手，带着点憨直，“我……我也不知道。朋友托付，我就带你看，价格也是他说的。”

没有编理由，宜棠无从怀疑。

宜棠心中的那点疑虑，彻底被对这院子的喜爱和对“家”的渴望冲淡了。

五万大洋虽不是小数目，但荣家留给她的底子，完全负担得起。更何况，想到腹中的那个小生命，这宅院的意义瞬间超越了金钱本身——它是根基，是庇护所。

一个人的美好生活，通常是从一所房子开始的，有了房子，人便可以把所有对生活的想象，从布置房子开始，一一实现。

她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果断道：“连泽，跟你朋友说，这院子，我要了。”

连泽见她如此爽快，立刻点头，“这事好办！我这就去跟他敲定！” 说着就要转身，仿佛怕她反悔似的。

宜棠被他急切的样子逗笑了，连忙拉住他的胳膊，“你着急什么！我还要取钱呢！”

想到下午排好的出诊，宜棠无奈道：“今儿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你去约一下主人家，看什么时候方便交割，我好提前安排。”

她伸手去拿连泽肩上背着的就诊箱，“我得去出诊了。”

“我陪你去吧。”连泽没松手，担忧地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和眼下淡淡的青影，“荣大夫，你自己也得先注意身体。我看你……似乎还有些浮肿？”

他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和脚踝处，带着医者的敏锐，“去找个老中医把把脉吧？我看你这像是虚，身体有些亏空所致。”

他诚恳建议，语气带着兄长般的关切。

宜棠心头猛地一跳，手下意识地微微蜷缩，仿佛要护住什么。

她连忙掩饰地垂下眼帘，声音里带上点刻意的、近乎撒娇的轻松，“都说了，就是昨晚没睡好嘛！别瞎操心了。”

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任何人看出端倪。

“走吧。” 她率先转身，步履却刻意放得轻快了些。

连泽和管家低声交代了几句，快步跟上宜棠。

到了胡同口，连泽习惯性地要招手叫东洋车，却被宜棠伸手制止了，“不远，时间也充裕，走过去吧。”

她语气坚定。

宜棠一直是个很有锻炼意识的人，以前是为了保持充沛精力应对繁重的工作，而现在……这个念头让她心尖微颤，下意识地抚了一下小腹，更是为了那个需要她以最健康体魄去迎接的小生命。

生产对任何女人而言都是鬼门关，她自己的母亲就是没能闯过来……她绝不能让悲剧重演！

京里秋天来得又猛又急，风带着干爽的凉意，吹得路旁的树叶沙沙作响。

宜棠一抬头，才惊觉秋意已浓——树叶不再是单一的绿，而是染上了深深浅浅的黄、橙、红，层层叠叠，在阳光下流淌着油画般丰富而饱满的色彩。

更有银杏枫叶，它们长于一年四季，却只属于秋天，就是在等这一季的灿烂。

宜棠看着这绚烂的秋色，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嘴角慢慢向上牵起，眉眼间因心事而凝结的冰霜渐渐融化，舒展成一片柔和。

这四季轮转的美丽，无声地抚慰着她内心的不安。

连泽跟在她身侧，看着她脸上逐渐明朗的笑意，也忍不住笑了，“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说出来我听听？” 他打趣道。

宜棠突然停下脚步。

恰好一个成熟的楝树果子“啪嗒”一声掉在连泽脚边，咕噜噜滚了几圈。

这声响让宜棠顿了顿，她看着连泽温和好奇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分享的冲动，却又被更深的顾虑压了下去。

她抿了抿唇，声音带着些许的甜蜜和神秘，“再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为了不让连泽继续追问担心，她又赶紧补充，语气郑重，“放心，是好事。”

连泽看着她眼中闪烁的、不同于以往的光芒，虽仍有疑惑，却选择尊重她的保留。

他笑着点点头，“好，那我静候佳音。” 心里却隐隐有了某种猜测，只是不敢确定。

两人都没想到，今日出诊要看的病人，竟是苏辰。

踏入苏府那间布置华丽却弥漫着药味和沉闷气息的卧房，宜棠着实吃了一惊。

苏辰半躺在宽大的软榻上，孕晚期的严重浮肿让她整个人像被水泡过一般，脸庞、手脚都圆胀得变了形，曾经锐利的眼神也变得黯淡无光。

她挺着巨大的肚子，连翻身都显得异常艰难，一副被沉重的肉身彻底困住的模样。

宜棠简直无法将眼前这个憔悴不堪、暮气沉沉的女人，与记忆中那个骑在马上英姿飒爽、玩世不恭的苏辰联系起来。

巨大的反差让她心头微微一沉。

苏辰自己何尝不知这狼狈？她看着走进来的宜棠——依旧身姿纤细，面容姣好，气色虽有些疲惫，却难掩那份清丽和从容。

一股强烈的酸涩和怨愤瞬间冲上心头。她扯出一个带着嘲讽的冷笑，“荣宜棠，听说你跟沈世元近来鹣鲽情深、出双入对，羡煞旁人呢？”

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讥诮。

宜棠静静地看着她，没接话，等待她的下文。

这种带着刺的言语，这几个月，她一直在练习。

“你怎么还住在酒店呢？”

苏辰的讥讽更甚，“是沈家拿你当外室养着，你自个儿不自知呢？还是说……你这新女性，真不在乎这名分？”

她试图用最尖锐的话刺破宜棠的平静。

“你哪里不舒服？”

宜棠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像平静的湖面，没有因她的挑衅而起一丝波澜。这份超然的冷静，反而让苏辰更加气闷和疑心。

“呵，”苏辰自嘲地笑了笑，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我知道了，你是看我如今这副鬼样子，心里终于平衡了吧？”

她盯着宜棠，“我想嫁给沈世元没能如愿，这一局……我也不知道是你自己赢的，还是张如玉那蠢货帮你赢的。”

她见宜棠依旧无动于衷，那股邪火越烧越旺，“你想不想听听，这一路上，张如玉是怎么死缠烂打、往沈世元身上贴的？那手段，啧啧……”

“你问我？”

宜棠终于开口，语气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实事求是的认真，“我当然是不想听。”

她顿了顿，看着苏辰瞬间噎住的表情，“不过，你想说就说，反正我也拦不住你。” 那神情，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苏小姐，你走路头晕，是吧？”

一直沉默旁观的连泽忍无可忍，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带着医生的威严，巧妙地打断了苏辰即将出口的更难听的话。

“你是谁？”苏辰这才注意到宜棠身后这个气质斯文、仪表堂堂的男人，目光带着审视。

“钟医生。”宜棠简短介绍，“我的同事。”

苏辰的目光在连泽和宜棠之间扫了个来回，忽然露出一丝了然又恶意的笑，“他喜欢你。”

语气笃定，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钟医生是我表哥。”

”哦。”苏辰轻笑，“可惜被沈世元截胡了。”

宜棠无奈地瞥了一眼连泽，示意他别计较。苏辰向来口无遮拦，如今被怀孕折磨得身心俱疲，胡言乱语更是变本加厉。

“苏辰，我是来替你检查身体的。”宜棠拿起听诊器，语气不容置疑，“躺好吧。若不是万分紧急，医院一般不安排外出就诊，原来是你。”

她试图转移话题。

“我也算是大人物？”苏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算哪门子的大人物？”

“你是医院最大的捐赠人。”宜棠一边准备器械，一边平静陈述事实。

苏辰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那笔钱……你为什么不要？”

她指的是当初想用钱买通宜棠离开沈世元的那笔巨款。

“沈世元不是物品，我无权‘卖’他。”

宜棠淡淡一笑，“幸好我把那笔钱捐了给医院，否则，” 她看了一眼苏辰此刻的状况，“我现在去哪里找足够的人手和资源来照顾你？”

话中带着点微妙的因果循环意味。

“矫情！”苏辰嗤之以鼻，“张如玉那点段位，矫情不过你！”

宜棠不再与她争辩，专注于检查。

听诊器贴在苏辰异常膨隆的腹部，听着胎儿的心跳，她的眉头却越蹙越紧。

血压计的读数更是让她心头一沉，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她默默收起器械，面色凝重地推门出去。

连泽早已等在门外，见状立刻迎上来，“怎么样？不好吗？”

宜棠收起检查仪器，也不管苏辰，推门出去，面色并不好，连泽上前，“怎么？不好吗？”

“血压很高。”宜棠压低声音，眉宇间满是忧虑，“而且……水肿太厉害了。但我经验不足，不太确定这意味着什么具体的风险……”

她对自己的产科知识有些没底。

“我问过她丫鬟了，”连泽神色严肃，“她说苏小姐最近眼花，看不清东西，看东西有重影。”

他看向紧闭的房门，“这很危险。我怀疑她随时有生产的危险。”

“可是胎儿还不足月！”宜棠的心揪紧了。

这时，苏辰的贴身丫鬟推门出来，面无表情地传达，“大小姐说，有话尽管进去说，大声说，不必遮遮掩掩，她受得住。”

“苏小姐是军人。”连泽对宜棠道：“我们确实不能将她当作一般深闺女子看待。”

他深吸一口气，率先推门进去，走到苏辰榻前，声音清晰而沉稳，“苏小姐，情况不太好。你的血压很高，伴有严重水肿和视力模糊。我们强烈建议你立刻住院观察。你随时可能发生危险，需要生产。”

“住院？”苏辰眉头紧锁，满脸不情愿，“你们不能就在我家住着吗？你们医院还是我捐助的！我这点待遇不应该有吗？”

她习惯了发号施令，即使此刻虚弱，语气依旧带着骄横。

宜棠忍不住开口，“我们还有其他病人需要照顾，不可能……”

她的话被苏辰突然爆发的哭声打断！

“你们不能就在我家住着吗？”苏辰重复她的不满，“你们医院还是我捐助的，我这点待遇不应该有吗？”

宜棠忍不住道，“我们还有其他病人。”

“分清主次？！”

苏辰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她那么明媚、那么男人气的一个人，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荣宜棠！我今儿跟你说句真心话！我后悔了！我真是遭了老罪了！”

她拍着自己浮肿的腿，声音嘶哑痛苦，“身上没有一处不疼！骨头缝里都疼！起初吐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熬过来，又是这儿肿那儿晕……夜里整宿整宿睁着眼睛，喘不上气……”

巨大的委屈和身体的痛苦让她崩溃，“可是没人知道！没人心疼我！一个人都没有！就这么个孩子……我拼了命生他出来做什么？他爹……他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能不能活到见他那天都不知道！”

她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要把所有的绝望都哭出来。

宣泄般的痛哭过后，苏辰猛地抬起泪眼，用一种近乎冷酷、带着报复和探究的眼神死死盯住宜棠，“荣宜棠……你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吗？”

空气瞬间凝固。

连泽惊愕地看向宜棠。

宜棠迎上苏辰那复杂而尖锐的目光，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她平静地、清晰地吐出三个字：“沈世礼。”

“你？！”苏辰瞳孔骤然收缩，震惊得连哭泣都忘了，“你……你怎么知道？！”

“我本来是猜的，”宜棠然道，目光扫过她剧烈起伏的胸口和痛苦绝望的神情，“看你的反应……我是猜对了。”

她的语气没有一丝得意，只有洞悉后的了然和一丝深切的悲悯。

这乱世中的爱恨情仇，终究是苦果多于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