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元又道:“大帅美意,恕世元不能辜负宜棠,张小姐聪颖美丽,定能觅得良配。”
“沈世元!”张如玉喊道,“娶我,我背后便是十万军马,难道还比不上一个瘸子吗?”
张如玉突然抓起青花茶盏掷向影壁,瓷片在《麻姑献寿》砖雕上迸裂,惊得屋内的丫鬟簌簌发抖。
沈世元心想,这般心性,半点不如宜棠。宜棠生气是什么样子?他不由有些好奇,他不免又有些失望,大概就是不理他吧。
宜棠这样的人,仿佛没有情绪,心里都是主意。
张如玉眼泪如珠,大颗大颗落下,在脸上形成沟壑,她抹了一把脸,原本的颜色骤然挪了地方,混成一团,硬生生把一个姑娘的娇媚变成雨打芭蕉后的狼狈。
她茜色丹蔻掐进黄杨木窗框,生生折断半片指甲,“沈世元你这辈子,就等着荣宜棠搓磨你,我倒是小看了这个女人,怪不得你大哥出来推三阻四护着她,原来她就是那个与你大哥不清不楚的女人。”
沈世元淡淡的,“张小姐,这种流言还是不听不信不说的好,做长舌妇免得辱没你世家大小姐的名号。”
“沈世元!你……”
“如玉,住嘴!“张大帅喝道,他还没想跟沈家翻脸,自己这个女儿被宠坏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样不能忍耐的性子,就算是跟了沈世元,也不得善终。
“爹,女儿受了委屈,你还骂我……”张如玉夺门而出,她哭泣的尾音被夜风绞碎,混着远处军营熄灯号的呜咽。
“世元,不跟如玉一般计较。”张大帅淡然道,“既然你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强求,你与宜棠新婚燕尔,老夫也年轻过,也明白你现在的心,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你好好想想,不要为了女人伤了两家的和气。”
“对了,宜棠的腿怎么?”张大帅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问道。
沈世元轻笑,“宜棠不日康复。大帅,如玉小姐孩子气,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至于十万军马,我想那不是张小姐的嫁妆,而是大帅您史上留名的资本,是西北安定的基石,孰轻孰重,张大帅心里有一杆秤,无需世元一个晚辈置噱。”
沈世元一声“告辞”离去。
园内玉兰正盛,繁花似锦,立于枝头,淡紫纯白,在月色下贪念时光。
沈世元听见身后传来的茶碗落地的声音,他心里一声叹息,若战火再起,可惜了这一园的玉兰。
草木情深,人们于土地最深沉的眷念就在一枝一叶,一草一花之间。
沈世元西北京城两个来回,快马加鞭,走过多少战火洗劫之地,大地无声,无论贫瘠还是膏腴,总归是人之来处和归处。
张大帅生于斯长于斯,他不会为了一个姑娘家的任性,任凭疮痍满目。
沈世元抬头,宜棠仍在玉兰树下,月光顺着她素白颈项流淌,在她的乌丝上泛出光泽,在轮椅扶手上凝成霜色。
詹森医生的银质怀表链垂在她肩头,随轻笑微微晃动,星河似在人间。
沈世元看不清宜棠的面庞,听不见宜棠和詹森在说什么,但他知道她一定是欢笑着的,为她以为可以顺利开展的种痘事业满怀欣喜。
宜棠的爱很细微,宜棠的爱也很磅礴。
沈世元走到宜棠身边,握住轮椅扶手,“我们走吧。”他掌心覆上她发顶,粘下两片花瓣,轮椅碾过青砖缝隙里新发的小芽苗。
“再见,詹森先生。”
“沈先生,为什么你说的英语里带着德国人的腔调?”詹森问道。
“我在德国呆了十年。”
“求学吗?学什么?”詹森好奇,马上又了然道:“学打仗?你是个军人。”
“詹森先生,不是学打仗,而是保家卫国。”沈世元真诚说道,“希望有一天,你国家的军舰不用驻扎在长江口,因为那是我们的内河。”
“詹森先生,张大帅答应你的事情,他会信守承诺的。”沈世元又道:“我们恐怕不能继续陪你了,我要带宜棠回京城了,我们虽然成亲了,但是还没有举办婚礼,我怕我的新娘等不及了。”
宜棠羞得脸绯红,詹森瞧见,打趣道:“tangtang,你的丈夫是一名保卫国家的军人,他是英雄。”
宜棠看向沈世元,他显然不适应英国人毫不内敛的赞美。
两人回到客栈,大鱼等候已久,见到沈世元便迎上去,“三少爷,大帅急电。”
岑妈和珠儿俩忙接过轮椅,送宜棠先回房,伺候她梳洗,直到睡下,沈世元也没有回来。
困意袭来,宜棠和上书,自己躺下,突然意识到还有一个沈世元,自己该睡外面还是里面?
宜棠拉灭台灯,窗外的月光影影绰绰,宜棠心里忽而慌张忽而平静,她以一个孤女的身份面对婚姻,总有些力不从心,远不如在孤儿院的自在。
她在想沈世元的娘,这个她刻意忽略不去想的人,她因为一张照片,错认她就是自己的娘,照着她照片上的模样,想象娘就在身边,陪伴自己长大,彼此交换心事。
她不仅不是她的娘,甚至间接造就了她娘一生的悲剧。如今她就要去喊她娘,跟她相处,甚至她的孩子也会延续这个人的血脉。
胡思乱想中,沈世元回来了,他径直坐到床边,“怎么还没有睡?在等我吗?”
“今天谢谢你帮詹森。”宜棠道。
“詹森是我太太的朋友,我责无旁贷。”沈世元道:“明天启程,你身体可以吗?”
沈世元掀起宜棠的被子,将她的脚踝捏在手里,“还疼吗?”
“不疼。”宜棠道,“骨头已经长好了,现在不过是恢复期。”宜棠挣扎着要收回自己的腿,沈世元却顺势而上,指尖在细长的腿上流连往返。
他突然松开手,宜棠长舒了一口气,可沈世元显然不想放过她,“这里跳得快么?”带着枪茧的拇指按上她的心脏。
宜棠何止心里,连皮肤下流淌的血液,都在暗潮翻涌。
沈世元恶劣地轻笑,气息扫过她耳后碎发,“比在战壕听迫击炮还慌。”
“你要上战场了吗?”宜棠声音里带着颤抖,她直起身来。
“局势有些紧张。”沈世元把宜棠揽入怀中,“走一步看一步,我们先回家,定好的婚期不能变。”
“有什么不能变?”宜棠想起锦津,“那大哥和锦津的婚礼还取消了呢?”
“你怪大哥?”
“不是不是,大哥救了我两次,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锦津,我大概是替她不值得吧。”
“上次见到钟小姐,我想她已经走出来了。”
“你个大男人,哪里知道姑娘家的心事。”宜棠不愿多说,“去洗洗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宜棠,你知道今天张大帅找我来做什么吗?”
“你可以不说。”宜棠道,“你们是军人,谈的都是国家大事,我,我以前也不会问我父亲的事情,我把每一个病人照顾好,这就是我的本份。”
“那你现在的本份是什么?”沈世元问道,言语里满是期待。
不做医生了,可真是难倒了宜棠,“我现在,跟废物也差不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宜棠闷闷说道。
“是做沈世元的太太。”
“快去洗吧。”宜棠催促道,她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怕沈世元又说出生儿育女那一套,她甚至想表明心志,在没有真正接纳沈世元和他的家庭前,她绝不牵连无辜。
可也许这样的思想太过惊世骇俗,不容于世,语言也不能表达内心全部的想法,容易造成误解,宜棠咽下想说的话。
沈世元最不愿意见到躲闪的宜棠,他摩挲着宜棠的腰间,“怎么,不是吗?”他拿下巴去摩挲宜棠的头发,又低眉顺眼地去吻她,这样的柔情蜜意,仍不能融化宜棠的心,她平缓的呼吸,让沈世元极度挫败,慌不择路。
“张大帅要将女儿嫁与我。”沈世元云淡风轻,“就是那张如玉。”
宜棠从沈世元怀里挣脱,瞪着沈世元,“你怎么说?”
沈世元愉悦地笑了,这个小女人终于被激发出保护领地的斗志。
“宜棠,你想我怎么说?”沈世元看着宜棠,玩味的眼神让他有牵引宜棠的感觉,他终于扳回一局。
“你出去!”宜棠道,话中并无情绪。
见宜棠恼了,沈世元见好就收,“宜棠,你听我说,我并没有答应。”说罢重新去搂抱宜棠。
宜棠甩开沈世元,冷冷道:“沈世元,娶与不娶,都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你也自有你的道理,若是你把拒绝张如玉看作是对我的恩赐,这个情,我是不领的。”
“你若是要娶张如玉,我悉听尊便,总之,我是要走的,你若是需要三妻四妾,天天为你玩争宠的游戏,恕不奉陪。”
“宜棠,你听我说,我真不是这个意思。”沈世元连忙道歉,他只是想宜棠小小的为他吃醋一次,没想到就拍到了马蹄子上,他懊恼万分,宜棠根本就不是拘泥于小情小爱的人。
自己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挑衅失败,沈世元道,“宜棠,你听我说,张家以支持沈家为由诱惑我,张如玉说她背后是十万大军,我心里想的是,宜棠,你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
“宜棠,我没有说出口,这话说了,他们也听不懂。”沈世元道:“我是个军人,上战场是我的宿命,我一直以为,建功立业才是军人的本份,你知道,一将成名万骨枯,但如果将歼敌多少,杀人的数量作为功绩,我宁肯不要。”
“宜棠,我成亲了,有了太太,以后还会有孩子,你们都盼着我平安回来,是不是?”沈世元感伤,“打仗是为了和平。”
沈世元笑笑,带着自嘲,“宜棠,你无声无息,不费一兵一卒,叫一个将军不念厮杀只想回家。”
宜棠的情绪已经缓和下来,见沈世元说得情真意切,“怪我?”
“不是怪你。”沈世元苦笑,“宜棠,最柔软的力量往往是最强的力量。”
“比如你。”沈世元边说边啄了一下宜棠的唇。
“那……”宜棠道,“坚船利炮你们还要不要?”
“要。”沈世元盯着宜棠,“这也不是最重要的,武器并不是制胜的法宝。”
“那是什么?”
“是民心。”沈世元道,“大总统若是失了民心,坚船利炮又如何,一堆废铜烂铁而已。”
“打仗时,军心涣散,人心不齐,那也是一盘散沙,不战而退。”沈世元道。
“我拒绝张大帅,那又如何?”沈世元不屑道,“无论他是有抱负也好,还是名利心使然,他都不敢把我怎么样,也不会公然与总统作对。”
沈世元低下头,深深吻住宜棠,口中喃喃“宜棠,你相信我。”
宜棠被吻得神志不清,好不容易获得一丝清明,拼命推沈世元,“你去洗,你身上有香水味儿。”
沈世元哈哈大笑起来,起身进了盥洗室。
流水哗哗,宜棠望着玻璃窗上重叠的树影,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沈世元的手枪搁在梳妆台,枪管压着她褪下的翡翠镯,冷铁与暖玉在月光下竟生出几分缠绵意味。
她忽然听见开门声,慌忙抓起绒毯掩住绯红的脸,他竟只披着件松垮的浴袍出来,水珠顺着锁骨滑进胸口,带着一身的潮气,就往被子里钻,宜棠无处可逃,心都提上了嗓子眼,“世元,早点休息。”
突然传来敲门声,宜棠吓了一跳,是岑妈的声音,“三少爷,别闹三少奶奶,明日还要赶路,早点休息。”
这声音惊散满室旖旎,沈世元反手将宜棠圈进臂弯,“不用管她。”他用喉结去触碰宜棠的脸,又大声说道:“知道了。”
宜棠推不开他,却也没有好脸色,她已经恢复清明,不满道:“你们家,就没有一点个人自由吗?”
沈世元不以为然,“我说给你自由就给你自由,其他人说了不算,你不听不看不想就行。”他大概也是想到了什么,“在沈家这样的旧式家庭里,生存总要有些智慧,宜棠,你这么聪明,你不会学不会,关键是你肯。”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蔓延在宜棠脸上,“夫人,你若是求我,我就帮你,谁也不敢欺负你。”
宜棠丝毫不理沈世元此刻无理的**,她用了些力气,捏住沈世元的胳膊上的运动神经,“若是欺负我,我不会客气的。”
女子本弱,落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她就要拿出几分狠气来,天上的爹娘会看着她,护着她,祝福她。
沈世元铁骨柔情,缠绵悱恻半天,结果在宜棠这里,又吃了一个软钉子。
“棠儿,你到底叫我拿你怎么办?”
“睡觉,做个梦啥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