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地笼罩着紫禁城。除了偶尔响起的更夫梆子声和巡逻禁军甲胄碰撞的轻微声响,偌大的宫城之内,一片死寂。这死寂,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人心头。
偏殿之内,灯火通明,却也只剩下几名垂手侍立、几乎不敢呼吸的宫女太监。宣府总兵高杰与大同总兵白广恩,自奉旨从边镇回京之后,已被“晾”在这京师繁华之地,足足月余。除了最初几次不痛不痒的召见询问边情之外,皇帝陛下便再无进一步的指示,仿佛将他们这两个手握重兵的边将,彻底遗忘了。
高杰本就是个火爆性子,这些日子被困在京城,无所事事,心中早已是烦躁不堪。他如同困在笼中的猛虎,在殿内来回踱步,不时发出一两声粗重的喘息,宣泄着心中的不满和焦虑。他想不通,皇帝将他们火急火燎地召回京师,号称要大举北征朵颜三卫,为何却又迟迟没有动静?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变故?
与高杰的焦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白广恩。这位经历过大风大浪、甚至曾降闯又复归的老将,此刻却显得异常冷静。他端坐在椅上,闭目养神,仿佛对眼前这漫长的等待毫不在意。然而,他那偶尔睁开双眼时闪过的精光,却暴露了他内心深处那同样在高速运转的、老谋深算的心思。他深知当今这位年轻的天子,心思深沉,行事莫测,绝非寻常君主可比。此刻的平静,或许正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高杰对白广恩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更是心生不屑。在他看来,白广恩这种降而复叛、叛而复降之人,早已失了武将的骨气,不过是个精于揣摩上意、苟且偷生的老滑头罢了。两人虽然同殿候命,表面上还维持着几分客气,但彼此之间的戒备与不信任,早已是心照不宣。
就在高杰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再次开口抱怨之时,殿外忽然传来太监尖细却又带着几分急促的唱喏声:“陛下驾到——!”
沉寂的偏殿,气氛瞬间一紧!高杰和白广恩连忙收敛心神,整顿衣冠,快步迎至殿门,跪倒在地,恭迎圣驾。
崇祯皇帝的身影,在几名提着宫灯的内侍簇拥下,缓缓出现在门口。他脸上带着连日操劳国事留下的明显疲态,但那双在烛光下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气场。
“二位爱卿平身吧。” 崇祯的声音略显沙哑,他并未在主位落座,而是径直走到了殿内悬挂着的那幅巨大的、标注着山川关隘的北疆舆图之前。
他的目光在舆图上扫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看着依旧跪伏在地的高杰和白广恩,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不悦地问道:“朕前些时日,命人送去关于北征朵颜三卫的塘报军情与行军舆图,二位爱卿……想必已经研读多时了吧?为何迟迟未有关于此战的方略心得呈上?莫非……是对朕的决策,有所疑虑?”
高杰和白广恩闻言,心中都是一凛!他们知道,皇帝这是在考较他们!也是在……试探他们的忠心和能力!
高杰性子急,抢先一步出班奏道:“启禀陛下!末将已将塘报舆图,反复研读数遍!末将以为,若要北征朵颜,当以我宣府、大同两镇精锐为主力,效仿卫青、霍去病扫北之故事,兵分两路,一支奇兵出喜峰口,一支主力出古北口,长驱直入,直捣其腹心!再配合蓟镇黄得功、杨御藩两位将军在东面方向的牵制,必能一举将其荡平,扬我国威!” 他侃侃而谈,说的都是些关于地理形势、出征方向的表象之言,虽然也算勇武激昂,却并未触及更深层次的战略考量和潜在风险。
崇祯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待高杰说完,他才将目光投向了白广恩:“白爱卿,你以为如何?”
白广恩心中早已对这所谓的“北征朵颜”存有极大的疑虑。他深知当今这位年轻的皇帝,行事风格向来是虚虚实实,难以揣测。此刻见皇帝神情,又听了高杰那番“有勇无谋”的分析,他心中更是确定了七八分。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躬身道:“陛下,臣初看塘报舆图,亦以为陛下欲效仿汉唐雄主,大举征伐塞外,开疆拓土,再建不世之功。然则,臣反复思量之后,却觉此事……或另有深意。”
他偷偷观察着皇帝的脸色,见其并无不悦之色,才试探性地、大胆地猜测道:“陛下调集宣大精锐,名为北征朵颜,实则……莫非是效仿兵法之中,‘围魏救赵’、‘声东击西’之策?其真正用兵之目标,恐怕……仍在关内?针对的……是那盘踞陕西、祸乱中原的流寇李自成?”
崇祯听完白广恩这番话,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表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反而带着几分玩味地笑道:“哦?白爱卿倒是……见解独到,言辞也颇为‘文绉绉’啊。莫非……是得了哪位高人指点?还是……在闯贼营中待久了,也学了些军师的皮毛?” 他故意用这种方式,既是试探白广恩是否真的有此洞察力,也是在提醒他,不要在他面前耍小聪明。
白广恩连忙再次躬身,额头几乎触地:“陛下明鉴!臣不敢!臣所言,皆是自己揣摩圣意之愚见,绝无他人指点!更不敢在陛下面前卖弄!”
崇祯心中暗道:“这白广恩,果然比高杰那莽夫,多了几分心机和谋略。虽然曾失节降闯,但其对战局的洞察力,倒也还算敏锐。只是……这番话说得如此条理清晰,滴水不漏,倒不像是他一个久历戎行的武将能想出来的。或许……其背后真的有高人?” 他对白广恩的表现,略感满意,但对高杰那只知勇武、不善权谋的性子,则又添了几分失望。
就在此时,白广恩似乎是为了进一步证明自己的“价值”和“情报能力”,又抬头补充道:“陛下,臣还斗胆再奏一事。臣听闻……湖广宁南伯左良玉,虽号称奉旨北上襄阳,欲与流寇主力决战,然其所部军纪败坏,一触即溃,并未立下寸功。其捷报中所言斩杀贼将谢应龙、光复襄阳等事,据臣在湖广旧部密报……皆是其麾下黄州总兵马爌与副将马士秀等少数忠勇将士,在绝境之中奋力死战、侥幸得来的战果。左良玉本人,早已弃军南逃了!其所谓‘襄阳大捷’,实为弥天大谎!”
崇祯听完,眼中寒光一闪!他早已对左良玉的“捷报”存有疑虑,此刻听白广恩如此说,心中更是怒火中烧!但他表面上却故意沉下脸,对着白广恩冷声道:“白广恩!你好大的胆子!左良玉亦是朝廷册封之宁南伯,统兵数十万!你竟敢在此公然污蔑朝廷重臣,动摇军心?!可知此乃何罪?!” 他要借机再施加一些压力,看看白广恩的反应和胆识。
白广恩闻言,立刻再次跪伏在地,叩首道:“陛下息怒!臣……臣绝无污蔑之意!臣所言,皆是据实上奏!绝不敢有半分虚言!臣对朝廷、对陛下之忠心,苍天可鉴!日月可昭!请陛下明察!” 他语气坚定,并未因皇帝的呵斥而退缩。
崇祯看着底下惶恐不安却又强作镇定的白广恩,知道火候已到。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却也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二位爱卿,不必再猜了。朕今日召你们深夜前来,便是要告知你们真正的军情与朕的决断。”
“此次调集宣大兵马,并非真的要远征朵颜三卫。” 他的目光扫过高杰和白广恩,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人心,“那是虚晃一枪!是做给关外的建奴,和关内的……某些人看的!朕的真正目的,是……安内!”
“李自成主力虽已西撤,然其在山西、河南、北直隶等地,仍有大量残部流窜!五省总督陈奇瑜,已在固关一线布下口袋,正欲聚歼来犯之敌!然其手中兵力尚有不足,急需强援!”
“朕命你二人!”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明日一早,偃旗息鼓,不得声张!各率本部最为精锐之骑兵五千,秘密南下!星夜兼程,三日之内,必须赶赴固关!与陈奇瑜总督会合!抵达之后,一切听从陈督师节制!务必配合陈督师,将盘踞在山西、河北一带的流寇主力,给朕……一举荡平!这,才是你们此行,真正的使命!”
高杰和白广恩听完皇帝这番话,都是又惊又喜!原来……北征朵颜是假,南下剿贼才是真!尤其是高杰,一想到即将又有大战可打,可以建功立业,更是兴奋得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便飞到固关前线!
两人连忙叩首领命:“臣等遵旨!定不负陛下重托!”
待二人告退之后,崇祯皇帝只觉得一股深深的疲惫再次涌了上来。他揉了揉眉心,对着空旷的大殿,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李春见状,连忙上前,低声道:“陛下,夜已深了,请……保重龙体啊。”
崇祯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这盘棋,他已经布下了最关键的几步。接下来,就看……陈奇瑜、高杰、白广恩他们,能否真正理解自己的意图,能否……真正打出一场足以扭转乾坤的大胜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