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开门,门外站个披着睡衣的贝托鲁奇。
“贝导,你这是?”江弦一阵奇怪。
贝托鲁奇满脸激动,神色亢奋,叽里咕噜用英文说道:“江先生,我们聊聊剧本!”
“现在?”
江弦看了眼手表。
现在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
“是不是太晚了?”他打个哈欠,同样回应以英文。
“晚了吗?那我们说的快一点,早点说完早点睡觉。”贝托鲁奇用蹩脚的英文来了一句。
江弦懵了。
我是这个意思么?
但贝托鲁奇并不理会江弦的意见,径直朝着翻译的房门走去,咣咣咣敲开房门。
翻译同志应该已经睡着了,这会儿忽然被叫起来,满脸迷糊。
“现在讨论剧本?”
他满脸苦涩看向江弦,江弦朝他摊了摊手。
“导演都这个样,我认识的导演就没一个作息是正常的。”
“.”
三人坐下来,江弦体贴的帮忙冲了三杯咖啡。
“剧本写的很不错!”
贝托鲁奇坐在沙发上,直接对江弦所写的剧本进行了肯定。
“尤其是最后那个剧情。”
“哪个?”
“蟋蟀盒子那个!”
“哦。”
江弦反应过来,贝托鲁奇说的是电影结尾的剧情。
晚年的溥仪心血来潮想回故宫看看,没想到遭到了工作人员阻拦,等他回到曾经上朝的地方,又被小孩子质问身份,于是他在自己龙椅中翻出了一个蟋蟀盒子,然后献宝一样拿给那个小孩子看。
“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蟋蟀盒子这个线索,没想到这个蟋蟀盒子贯穿整部剧本,前后印证,寓意深远,你写的太好了,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剧情的?”贝托鲁奇非常好奇的打听。
“害,其实这也是我从现实里取材的一段。”
江弦道:“这事儿是我从群众出版社的李文达那儿听来的,说是溥仪以战犯的身份接受多年改造,在那里认识了许多朋友,杜聿明和沈醉俩人与他关系极好。
尤其是沈醉,他和溥仪在战犯联谊会上第一次见面,自那之后,两人便经常来往,一起工作,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晚年的时候,每每谈起紫禁城,溥仪都非常感慨,说紫禁城在他梦中出现过很多次,他对那里的一砖一瓦都非常熟悉,如果回到故宫,他闭着眼走路都能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于是有一次,沈醉和杜聿明便邀请他一同去故宫游览,溥仪一开始拒绝,后面架不住两个人盛情相请,仨人就去了。
结果溥仪没想到,自己刚到门口就被工作人员拦了下来,工作人员示意他要先购买门票才能进去。
溥仪也没想到,自己回家居然还要买门票?不过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也就释然了。”
“所以被拦下来的事情是真的。”贝托鲁奇听了翻译解释以后连忙问道。
“对,是真的。”
“那蟋蟀盒子呢?”
“那个是艺术加工。”
江弦道:“溥仪这一行人一进宫里,走着走着就被里面的游客认出来了,认出他是溥仪以后,大伙就迅速围了过来,向他问东问西。
面对这么多人的询问,溥仪颇有几分不适。
沈醉和杜聿明看出来他表情不对后,就赶紧带他离开了故宫。
后来,溥仪身边的朋友也再没有邀请过他一起去故宫。
所以这事儿其实是没发生过的,是我想象出来的。”
“但是这段想象会不会有点儿偏离现实呢?”
翻译同志提出一个疑问,“溥仪这个人,曾经是一个国家的掌权者,天下霸主,坐拥万千权力,见过无数奇珍异宝,他想什么宝贝都能拥有,怎么会对一个褪了色的蟋蟀盒子情有独钟呢?”
“不偏离现实,这段想的很好!”
还不待江弦回答,贝托鲁奇抢在前面分析说。
“这段想象非常合理,并不超越现实,溥仪之所以会喜欢蟋蟀盒子,并不是因为蟋蟀盒子这个东西,而是因为他怀念自己在皇宫中玩蟋蟀的那段时光,那也是他一生之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没错,江弦听完翻译,接过贝托鲁奇的话:
“那个时候,溥仪有奶娘疼爱,有公公嬷嬷伺候,没什么烦恼,也不用经历山河破碎,朝代灭亡的悲痛。
到了晚年时期,溥仪超脱了许多,也看开了许多,这个时候再提起蟋蟀盒子,也是想说,溥仪最怀念的,仍然是幼年那段最无知的时光。
我听李文达说,溥仪晚年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景山。
溥仪喜欢把景山称为煤山,因为他觉得这里之前是堆煤渣的地方,在景山公园游览的时候,他看到了明代崇祯皇帝上吊的那棵歪脖子树。
溥仪当时在这棵树前站了十几分钟,内心非常复杂,直到很久后,才在旁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和别人说以前大家不会让他到这个地方来,因为这是前朝皇帝上吊死亡的地方,代表着朝代终结,所以宫里的人为了避讳,不会让他到这种地方去。
我想,他感伤崇祯皇帝的时候,也一定在想着自己,和崇祯一样,一生都身不由己,被时代、被事情、被别人推着往前走。
因此,幼年那段无知的时光,一定是溥仪最怀念的,也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了。”
“原来如此。”
翻译听过二人的解释以后很快反应过来,转而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太大言不惭了。
就从这段发言里,就能感受到贝托鲁奇和江弦对剧情和电影的把控水平。
尤其是江弦这个剧本。
单说蟋蟀盒子这个线索,既不偏离现实,又不歪曲历史,还完美的和溥仪的人物性格相吻合。
这么一段剧情,真实的同时又做到了有戏剧性。
这就是大师啊!
人家大师想出来的东西,他还质疑上了?
贝托鲁奇又对江弦所写的几段剧情进行了肯定,而且最让贝托鲁奇喜欢的,是江弦所写的台词。
“这台词太有味道了!”
因为《末代皇帝》这部电影,是面向海外发行的,所以贝托鲁奇非常担心江弦写的台词,无法被外国人理解或是共情。
你真正原汁原味的东方文化,老外可能会看不懂,所以必须掺和进去一点儿符合西洋人口味的内容才行。
这就不得不提一下庄士敦这个角色。
在贝托鲁奇看来,这个角色就是引领外国观众理解神秘清廷的最好线索人物。
“皇上,在我们国家,一般先进行考试一下。”
“皇上是不能被考的。”
“好吧,我们不得不改变一下,这样吧,皇上或许可以向我提问问题。”
“你家的祖坟在哪里?”
“在苏格兰,皇上。”
“那你的裙子去哪了,你们苏格兰男人不都穿裙子吗?”
“不,皇上,苏格兰男人不穿短裙,他们穿方格呢短裙。”
“.”
在贝托鲁奇看来,通过这些庄士敦和溥仪的对话,江弦就巧妙完成了中西文化的奇妙碰撞和交融。
肯定了半天江弦的剧本,贝托鲁奇又有了一些想法给江弦。
“婉容这个角色有点儿薄弱了,是不是可以多补充一些内容进去呢?”
“你是想加强她和溥仪的感情戏?就像《火烧圆明园》里那样?”
“对。”
江弦的话立马切中贝托鲁奇的需求,他马上兴奋起来,“我听说她和溥仪的婚姻非常复杂,溥仪不是在那方面有缺陷么?”
没想到江弦听罢以后摇了摇头,“贝导,您得考虑清楚,我们这部《末代皇帝》,究竟是要拿出历史巨片的厚重深邃,还是要写溥仪和婉容的闺阁秘事,我知道,一些香艳的剧情确实很吸引观众的眼球,但这难道不是牺牲了我们这部电影的格调和厚重感?”
“这”
提到贝托鲁奇,一个绕不开的主题就是情爱。
贝托鲁奇很擅长拍情爱戏。
香港有个风月片的导演叫李翰祥,贝托鲁奇就相当于是西方的他。
说起来,李翰祥和贝托鲁奇之间还有大仇,因为李翰祥也想拍溥仪来着,就是电影《火龙》,拍了溥仪的后半生,为啥是后半生呢?因为溥仪前半生的版权都被贝托鲁奇买走了。
这就导致俩人之间结下了梁子。
据说,贝托鲁奇看过梁家辉饰演的溥仪后,还想邀请他参演《末代皇帝》来着。
结果因为恩师李翰祥与贝托鲁奇不合,梁家辉便拒绝了贝托鲁奇的橄榄枝。
说回正题,在贝托鲁奇的镜头下,他情爱的戏份总有一层引人思考的人性维度。
就是看着很香艳,但是没法冲。
嗯,这种东西,不用解释,大伙也都能明白。
当然,正是因为贝托鲁奇这套能在欧陆情调和好莱坞式叙事之间找到最佳平衡点的技法,这种雅俗共赏的拍摄方式,为贝托鲁奇带来了莫大的荣誉。
但再厉害的导演也有自己的局限性。
江弦看过贝托鲁奇的很多电影,他电影的一个软肋在于,跨国制作的属性,让这些电影不属于任何一片具体的土壤,所以常常会出现一种古怪的违和感。
究其原因,还是贝托鲁奇在认知水平方面存在局限。
就说《末代皇帝》吧,这部电影之所以令人称道,是因为贝托鲁奇避开了宏大叙事的窠臼,选择了个人视角。
然而在剥除这些概念与方法上的成功,就会发现,这部影片对溥仪的性格与成长经历的塑造,其实算不上有多么精彩。
父母的缺席、对乳母的依恋,这些剧情并没有对深化溥仪的性格产生任何帮助而这些剧情唯一作用,就是更有利于让贝托鲁奇用自己的知识框架来理解溥仪。
在贝托鲁奇的很多其他作品中,也都能发出类似的疑问。
比如《同流者》里,主人公小时候被性侵的经历,和他日后成为法西斯分子的人生走向没有必然联系,《一九零零》中农场领班的可鄙与邪恶,与他奇怪的私人性癖好更没有直接关系。
总而言之,贝托鲁奇格局不够。
这次想拍出一部真正属于中国土壤的宏大巨作,那他就应该抛弃一些以往的拍摄习惯,就比如婉容的床帏之事。
“.溥仪和婉容的感情戏份可以有,但是不能拍的太过唯美,也不能使用太多的主观镜头,不然就和你之前拍的那些电影没什么区别了,还是一个套路。
你一直跟我说,你这次拍摄《末代皇帝》,是想打破好莱坞对你‘情爱片导演’的固有印象,那就要将重心转到溥仪的人物性格塑造上,现在这个思路可不太对劲。”
江弦毫不留情的给贝托鲁奇教育一通,说话的时候并不在意贝托鲁奇的外国友人身份,语气可以说是毫不客气。
贝托鲁奇听了当然心里一阵不舒服。
他可是大权在握的导演,什么时候被编剧这样数落过,甚至这语气还是在教他拍电影,在好莱坞和欧洲从来都是他从十几个剧本里选出自己最满意的剧本,编剧们卑微的都跟狗一样。
但一想到江弦这部《末代皇帝》剧本的优秀,贝托鲁奇还是忍耐着问道:
“可我觉得婉容的人生经历也是电影的一个看点。”
“你是讲‘末代皇帝’还是讲‘末代皇后’?婉容只是塑造溥仪的一个配角,你拿她吸引观众眼球干什么?你想拍的那种戏份太多,只会降低我们电影的档次。”
“我是导演!难道我想改剧本都不行么?”贝托鲁奇站了起来,一脸不理解的看着江弦。
“我没说不行啊,但是你想让我写的东西是在糟蹋我的剧本!”
贝托鲁奇熬着看了一天一夜的剧本,这会儿听着江弦的话,只觉得大脑一热,热血上涌。
“这可是我的电影!”
“是啊,但剧本是我的啊!”
江弦静静的看着他,丝毫不理会贝托鲁奇的情绪。
“天呐!”
“上帝!”
“可恶!”
贝托鲁奇怒火无处发泄,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圈,他今年才不到四十岁,年轻气盛,气急攻心,最后竟然扶着额头,身体直直的往后栽倒。
“贝导。”
江弦和翻译都怕他一下背过气儿去,连忙过去扶住他。
“咱们有话好说嘛,你先喝杯水,休息一下。”
“唉——”
贝托鲁奇长吁一口气,脸上的痛苦也渐渐平静下来。
“主人看着马就会膘肥体胖。”
“什么意思?”
“这是句意大利谚语。”
翻译苦笑一声,解释说,“马的主人亲自去照顾,马就能长的好,意思就是,凡事都要亲自去做,才能做好,不要存在侥幸心理,假手于人.”
“这”
江弦皱了皱眉,还不待他回话,只听贝托鲁奇又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
“我真是个傻瓜。”
“怎么把剧本这么轻易的交给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