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贝托鲁奇此刻满脸沮丧的模样,江弦无奈的耸耸肩。
“贝导,要是您不想用我的剧本也可以。”
“我现在就可以带着我的剧本退出,不过你总得把工资给我结了吧。”
“我”
贝托鲁奇像是又被插了一刀似得。
手指微微颤抖,另一手捂着胸口,整张脸难看的像是猪肝。
“我怎么可能在现在这个时候放弃这个剧本?!”
江弦和翻译看见他这个模样,又吓了一跳。
“贝导,你还好吧?”
“您先喘几口气,咱们歇歇再接着说。”
“不用了。”贝托鲁奇摆了摆手,脸上闪过几分颓色,“我不会放弃你的剧本的,你的话其实很有道理,如果我不能从以前的那些拍摄习惯中脱离,那我永远没办法在拍摄上实现突破。”
“对嘛,你想明白就好嘛,说到底,咱们不都是为了电影好?”江弦笑笑,拿出了国内最传统的CPU手段“为你好”。
“唉。”
贝托鲁奇哪见过这一套,被CPU的团团转,还觉得江弦的话特别中听。
说到底,大家不都还是为了《末代皇帝》这部电影好嘛?
“江先生”
贝托鲁奇深吸一口气,重新坐起来。
说来也怪,都说不打不相识,这话很有道理,和江弦经历了这么一番争执,贝托鲁奇觉得自己的关系和江弦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我应该明白的,你的观点是正确的,你的判断也是正确的。
我拍过很多电影,虽然获得过很多荣誉,但我知道好莱坞那群人在背后怎么说我,说我的剧本是二流的剧本,说我写的台词既尴尬又愚蠢.
所以在剧本方面,我的水平根本就没有资格指点你。
更何况,你交给我的这份剧本这么的优秀!
从一开始,我就预料到《末代皇帝》的故事会比较平淡乏味,因为有那么多的史实已经发生了,所以必须按照已发生的痕迹那样走,非常的缺乏创作空间。
而我们的电影,主要进行的就是解读和还原,然后给出尽量公允的判断。
但是这么有限的创作空间里,你创作的剧本竟然会这样的生动,这是让我出乎意料的。”
贝托鲁奇刚才的状态把江弦和翻译全都吓了一跳,但这会儿和刚才不同,他这会儿的语气相当和缓,态度也十分温和,非常的平易近人。
江弦也没把贝托鲁奇刚才的话放到心里去。
都是同志!
而且人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拍电影,他给人家气成这样,万一有个好歹,那都是外j事件了,就算是别人不追究他的责任,江弦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贝导,之所以不让你在婉容这个角色上下太大文章,是因为对婉容这个角色,我其实还做了一些别的构想。”
“别的构想.”
贝托鲁奇喃喃说了一声,眼里重新聚起了光,看向江弦,“所以说,你在婉容这个角色上还有一些自己的独到见解加入到了剧本里?”
“对。”
江弦开口道:“不仅是婉容,还有文秀,这两个角色其实要放在一起看待,是一组对照组。
文秀跟随溥仪到往天津后,首先对于自己的身份认知产生了怀疑,之后也认识到了皇权的虚无缥缈,所以果断的选择放弃了皇妃的身份选择离开溥仪。
在雨中,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于是她说了‘我不需要’,一方面是指仆人给她的伞,另一方面也是说她不需要皇妃身份带给她的虚荣感。
文秀早日摆脱了皇权的枷锁,在雨中获得了自由。
相比之下婉容,就是深陷在各种诱惑中,一步步被毁掉的代表。
我觉得婉容和溥仪很像,都是被自己的**所困的人。
婉容和溥仪房事不和,就选择抽大烟出去偷情,还和川岛芳子这个仇人发生**关系。
她其实知道,川岛芳子、皇权这些诱惑就像鸦片一样,虽然可以给自己和溥仪带来一时的欢愉,但最后也会毁掉他们。
可婉容恨他们又离不开他们,于是最后一步步走向了悲惨的结局。
当然,这也是溥仪前半生的缩影,这就是所谓的‘**会驱使人毁灭’。”
嗯?
贝托鲁奇眼睛眯了起来。
你怎么不早说?!
如果是从这个角度来诠释婉容这个角色,那电影的档次确实会提升好几个档次。
比他所构想的床帏之事高超出了不知多少。
“同时呢,婉容其实也是一个缩影。”
江弦这时候又补充说,“在溥仪和日合作的问题上,婉容坚决反对但没办法,然后就沉沦鸦片,全国人都沉沦鸦片因为没办法,这就是国人那时候的无奈。
所以,婉容代表了当时国人的缩影。
最后婉容出现,并且到处吐口水,也是代表了中国人民的民族愤怒和历史态度。”
太棒了!
贝托鲁奇感觉自己的心情跟坐过山车似得,一会儿在山巅,一会儿落到低谷,这会儿又重新爬到了最高点。
他看着江弦,那叫一个心情复杂,找这么一个编剧真是让他又爱又恨。
爱是因为,江弦确实是才华横溢,剧本不光写得快,而且质量堪称一绝,还有他这些剧情细节上的处理。
电影的宏大叙事最需要的是什么?
深度!
江弦这一层层的隐喻、暗示,一下子就让《末代皇帝》这部电影的深度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当然了,贝托鲁奇不是傻子。
江弦最后说想通过婉容,来表达中国人民的民族愤怒和历史态度,这明显是作为一名中国人,在剧本上的夹带私货。
可贝托鲁奇又不得不承认。
他的这个私货夹的太好了!
这层暗示对贝托鲁奇来说就相当于江弦这名编剧,让他觉得难受,却又割舍不下。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江弦和贝托鲁奇又继续在剧本上进行交流。
贝托鲁奇的局限性当然是没办法直接改掉的,在剧本的一些地方又因为想搞一些小动作,而和江弦发生了一些争执。
让翻译惊讶的是,江弦对于每一处都有着绝不低头的坚持,即便贝托鲁奇火冒三丈,也丝毫不屈服。
而且最奇怪的是,每一次江弦都能说出自己这么安排的合理性与必要性,把贝托鲁奇说到哑口无言。
翻译不禁回想起,前段时间看过一篇报道,江弦在一次文学研讨会上,因为一部《平凡的世界》舌战一屋子顶尖评论家。
只是看报道上的文字,他当时无法想象到这是怎样的场面。
就像是只看过《三国》的,没看过《三国》电视剧,并不会觉得“舌战群儒”是多么精彩、诸葛亮多么风光的一段。
然而看过电视剧里的“看来是旧病复发也”以后,就能体会到他老先生是何等的逸群之才,英霸之器。
这会儿也是这样。
只看过报道的话,也不会觉得江弦一个人舌战一群评论家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
然而看到江弦今天如何给贝托鲁奇训得服服帖帖以后,翻译同志才恍然惊觉这是多么令人“叹为观止”的名场面。
“天怎么都亮了?”
江弦伸个懒腰,他都没发觉,自己居然和贝托鲁奇聊了一晚上的剧本。
“哎呦。”
贝托鲁奇一看到天亮了,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一晚上没休息就算了,感觉自己这个导演,还在江弦这儿吃了一晚上的瘪。
一直到现在,都没办法扳回一城。
“一起下去过个早吧。”江弦开口道。
“过早?”
贝托鲁奇深吸一口气。
我可吃不下!
气都气饱了!
“我先回去睡觉。”
“我也不吃了。”
翻译同志摆摆手,“熬了一晚上,我还是回房间里休息休息补个觉吧,江弦同志你也赶紧休息一会吧。”
说是回房间里休息,贝托鲁奇心里仍旧是有些不甘心,江弦边往外送他的同时,嘴上仍不断的说一些自己对电影的想法。
江弦困的不行,嘴上敷衍的回应着贝托鲁奇的话,又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喊。
“哪位是江弦先生?”
他回过头去,看到是饭店的工作人员,“是我,怎么了?”
“朱琳女士说来找你。”
“朱琳?”
一听到媳妇来了,江弦原本困倦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来,“得,休息不了了,媳妇来了。”
“你的妻子?”
贝托鲁奇也是意外,朝着饭店工作人员开口道:“请她来这位先生的房间里吧。”
涉外饭店,一般人不能进入,不过贝托鲁奇身份特殊,在他拍摄电影的工作上,各部门都对他大开绿灯,建国饭店这块儿当然也早就打点好了。
而且如今的建国饭店,可以说就是贝托鲁奇的天下,因为这里一半住着的,都是贝托鲁奇剧组的工作人员。
这不是夸张,这次贝托鲁奇来中国,带了整整100名意大利人、20名英国人还有30名翻译组成的团队。
这个数量,比国内如今任何一个摄制组人数的十倍还要多。
而且这还是筹备阶段,真正开拍以后摄制组人数会更夸张,据说当时在北影化妆间里,有一个50人组成的由意方培训的化妆组,啥都不干,就负责给登基大典的戏中2000名官兵编辫子。
光是头发的原材料,就用了2200磅。
而这些人的任务是,在两小时内编完出演官兵的2000人的头发。
这会儿没有什么群演的说法,2000人就是附近驻扎的军人,被官方调来,每个人都剃光头,最后可以拿到30元的报酬。
江弦没在房间等着,而是跟着工作人员去到饭店楼下。
“江弦!”
朱琳一见着他,就投入到丈夫的怀抱之中。
这段时间,因为创作《末代皇帝》的剧本,江弦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建国饭店的房间里,已经有一个多星期都没回家了。
夫妻俩亲热一阵,江弦这才来得及问朱琳。
“你怎么过来了?”
“是《花城》那边给家里打电话,就是那个苏晨,问你新稿子的事情,听意思是想和你约下来。
我说你不在家,他们那边很着急,一天一通电话的打,我怕耽搁了事情,干脆过来给你送个信,顺便过来看看你。”
此前,苏晨去江弦家里请他参加《平凡的世界》研讨会的时候,就旁敲侧击的问过江弦有没有新的稿子。
江弦也毫不吝啬,当时就告诉过他,自己确实有一篇新稿子,也有拿给《花城》的想法。
只是苏晨当时腼腆,觉得已经请了江弦去研讨会,再要稿子就有点太厚颜无耻了。
如今《平凡的世界》在《花城》上已然发行,只是发行之后的效果非常平淡,远达不到《花城》对这部的期待。
他们可是特意为这篇开过研讨会的,当然希望能够取得一个好的发行成绩。
一炮不响,苏晨自然又惦记上了江弦所说的这篇新稿子。
“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先和我回房间,我等下写封信给《花城》,你帮我给他们邮过去。”
“行。”
江弦带着朱琳坐上电梯,朱琳四处张望着涉外饭店里的神秘景象,只是单纯好奇,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新鲜,毕竟她也是去过美国的,更现代化的酒店她也见过。
“这位就是你的夫人?”
江弦没想到贝托鲁奇和翻译还在他房间门口站着,没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休息。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导演,贝托鲁奇先生,这是翻译龚浩翔同志。”
“这是我的爱人,朱琳。”
江弦做了一番介绍,贝托鲁奇没什么反应,翻译龚浩翔倒是非常激动。
“朱琳同志,真没想到今天有机会能见到您,我是您的影迷!”
龚浩翔表达了一番自己对朱琳的仰慕与欣赏,又和一旁的贝托鲁奇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话,告诉他朱琳是一名电影演员,是在中国非常有名气的女演员。
“原来是这样。”
意大利流行吻面礼,不过贝托鲁奇来到中国之前也做足了功课,知道这在中国是非常冒昧的打招呼方式,所以只和朱琳简单的握下手。
然后望着这位东方美人,一个念头忽然从心中浮现。
“朱琳小姐对我们的电影有兴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