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它永无止境 第二百二十六章 界限

从那一天起，希娜开始暗自比对多比尼与父亲的异同。令她诧异的是，一旦她试图这么做，她立即在多比尼身上看见了许多和父亲相似的影子。

他们俩原本就是好友，只要开一瓶酒，父亲就能和多比尼从夜晚聊到黎明。特里昂对多比尼这样的没落贵族怀有一种难得的友善和耐心——毕竟他们都跻身在一个他们无比渴望，但实际上并不属于他们的圈子，这个圈子里有森明的规则，他们又都非常明白哪些规矩必须遵守，哪些可以适当践踏……

然而，多比尼比父亲又出色太多了，他在棋盘上的智慧、狡黠、充满谋算的布局……以及他对年轻人独有的、那种长辈对后辈的温情，都是特里昂从未展现过的美德。

多么理想的父亲……希娜忽然开始羡慕起多比尼的孩子，她旁敲侧击地打听起多比尼的家世，得知他只有两个儿子，并无女儿。

希娜心中有些失落，她本想着，只要利用好自己的身份，她总能同多比尼的女儿们相识、结交，那样她就可以亲眼看看，甚至体会成为这样一位高尚之人的女儿究竟是这样的体验。

她想，当那位不存在的女儿在餐桌上说出一些惊人之论，多比尼老师一定不会嘲笑她。因为当希娜下出臭棋的时候多比尼也从未发出讥讽或露出失望的表情，他会笑，带着某种善意，带着某种“现在你需要我的帮助了”的气定神闲……然后基于他的人生经验给出建议，或者反驳。

这些想象令希娜不自觉地流泪，但她并不感到伤心，相反，从那一天开始，一种温暖而持久的宁静降临在她身上。她甚至忍不住想，这是一种命运吗？在她渴望发生改变，渴望破除一切烦闷无聊的表象、直切生活本质的时刻，她忽然在身边人那里找到了闪光之处。

正当她兴致勃勃地凝视着这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所发生的变化，更大的剧变降临了。

一周前，她和多比尼一起，同另外几个老师带的学生切磋棋艺。她用自己最擅长的串杀强迫对方的王后让路，露出隐于其斜后方的、一颗孤立无援的马。那一刻，她听见多比尼当场笑出了声——很轻的，如叹息一般的笑，但却饱含赞叹和惊艳。

然后多比尼侧身，对另一个象棋老师说：“看，我早跟你说过了，她很美——不，她很会……她真的很会。这样有天分的学生可不多。”

这个快速滑过的口误像一根从天而降的长钉，在一瞬间，将希娜钉在了十字架上。

希娜在那天下午发起了低烧，不得不提前离开练习室，然而她毫无怨言，她已经无法继续在那个地方待下去。上车的时候多比尼关切地为她开门——这种已经发生了无数次的动作在那一刻也在希娜内心深处燃起了火焰。

多么危险……多么危险的念头。

希娜完全无暇顾及其他，那一整个下午，一整个夜，她也像今天这样，独自躺在自己的床上一语不发。

她反反复复地咂摸着那句“她很美”——是吗，是这样吗？

那只是一个口误……

但口误！口误都有缘由的对吗？

希娜用冰凉的手背紧贴自己发烫的脸，在心底小声地喊着“天哪天哪”，一个事实不可动摇地摆在了她的面前——这一刻，她被抓住了。

这种感觉如此痛苦，又如此轻盈。这一整周的时间里她坐立不安，为自己洞察到的真相承受着折磨。

她感到自己被分成了两个人，一个人浮在天上，冷冷地打量着自己，也打量着多比尼——

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在爸爸的圈子里一抓一把。

而且他那么老……

你怎么会喜欢上这种人？

可恰恰是这样的念头，让希娜见识到了心灵的混沌。因为她可以一边听着这样的声音，一边幻想着某个黄昏，多比尼借着摆子的借口，来触碰她的手。

这种想象是如此具体，具体到她甚至能想象到夕照下空气中的微尘翩翩飞舞，她想象着一段惊人的沉默，两人凝视着彼此，在触碰中确认了某种真实，并越过那道界限——

那一刻，希娜理解了克洛伊。

她忽然非常渴望与人谈谈这一切，然而她不能，她无法想象自己像克洛伊那样大声嚷嚷着自己多么多么地喜欢自己的心上人——

和克洛伊不一样，她必须，首先为自己的爱感到羞耻。

……

克洛伊的出走到底惊动了整座行宫，赫斯塔半夜三更被拉起来找人，法堤玛声泪俱下，但仍然逻辑清晰地讲明了今晚发生的一切，无论如何，克洛伊不见了，她恳求赫斯塔帮帮她。

赫斯塔前脚听完了法堤玛的讲述，后脚就从图兰打过来的电话里得知克洛伊一行人正在铁锡那儿睡大觉的消息，她心里笑了一声，但仍然面无表情。

“我理解你的心情，夫人，”赫斯塔困倦地打着呵欠，“但克洛伊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她会对自己负责的——”

话还没有说完，赫斯塔已经被法堤玛抓住了衣袖，这是她第一次在法堤玛的目光里看见惊慌和恐惧。

“好吧，我给警局去个电话，”赫斯塔道，“让他们沿途——”

“那再好不过，但不能只沿途寻找，我们必须先搜寻整个农场，确保克洛伊确实已经离开了。”

“……您好像非常担心克洛伊此刻还在农场里。”赫斯塔轻声道，“您害怕她在农场里出危险。”

“是，”法堤玛郑重地回答，“我带来了克洛伊的衣服，上面有克洛伊的气味……”

“那么请您先回答我，您害怕克洛伊在农场里出什么危险。”赫斯塔道，“毕竟您经手这里的时间比我长，您给出一些参考方向，我们也好对症下药。”

“赫斯塔，请不要再拖延了！”法堤玛站起了身，“如果你愿意帮我，就现在立刻调人来，牵猎狗来，在整个农场范围里检索克洛伊的下落——我一刻也不能再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