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第4章 大地

永远的夏天笼罩着新加坡，太阳刚刚落入大海，东海岸美食街的露天餐桌旁就迅速地坐满了人，方自归、云儿和老卑坐在人群中，一只巨大的螃蟹形状的灯在他们身后的房檐上放着白光。

方自归说：“我太太会四种语言，德语，英语，国语，上海话。”

老卑笑了，“方太太是上海人？”

云儿点点头，“父母是上海人，但是我小时候主要生活在德国，现在海归了，算是上海人吧。”

老卑说：“Victor在德弗勒上班的时候，当时的女朋友也是位漂亮的上海小姐。”

方自归道：“嗯，我同学说，可能是路径依赖。”

老卑笑道：“那时候你们在新加坡培训，每个月可以往国内打一次电话，其他人都是往苏州打，只有Victor每次都是往上海打。”

螃蟹上来了，橙红的蟹壳和蟹脚沾着像麻子一样的黑胡椒，在大盘子里泛着诱人的鲜艳光泽。

方自归说：“云儿，吃这个要小心。当年我们的同事克司为了吃这个东西，就在这里崩掉了半颗门牙。”

老卑说：“Victor还记得这些事情。”

“当然。不过当时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在东海岸搞团建时您说过的一句话。”

“哪一句话？”

“您说，华人是很优秀的。”

“哦，我说过这句话吗？我倒是忘了。”

“可能您觉得这句话很普通，就没印象了，但对我来说，这是本人思想史上的一个巨大颠覆。我们这一代是看鲁迅书长大的，我从小以为国人有劣根性，八十年代还流行过一本《丑陋的中国人》，那时的中国又那么落后，所以那时我非常崇拜西方，其实也感到自卑。可是突然间您说，华人很优秀，真的是给我打开了一个思想的天窗。当时您这么说，我还是半信半疑，现在我完全相信了。”

“我们的Victor长大了。”

“besman，我要感谢您在这个过程中教会我很多东西。”

“没有啦。”

“有啦。比如怎么管工厂，我那两下子基本上全是跟您学的。”

老卑微笑着往方自归和云儿的盘子里夹菜。

海上的几条货轮亮起了灯，岸边两棵挨得很近的棕榈树的黑影，在粉红色晚霞的背景前微微晃动，好像两个高个子的兄弟想要拥抱在一起。

一晃，方自归跟老卑有十一年没见过面了。当年决定创业从多卡门业辞职，老卑努力挽留方自归，说方自归在多卡集团内前途无量，创业风险就大多了，然而方自归态度很坚决，最后老卑对方自归说，创业失败后还可以再去找他，方自归就憋着一口气，再也没找过老卑。在复行十周年晚宴上，方自归从纳德那里听到老卑的消息，就想见一见老卑了。

老卑一年多前又跳槽去了一家美国公司做亚太区总裁，回到了新加坡。这家公司在上海有个合资工厂，纳德去这家合资厂做了总经理，纳德就比较了解老卑的现状。那天纳德告诉方自归，老卑年仅四十七岁的太太因为乳腺癌去世了，老卑非常伤心，竟然一下子走不出来，甚至到了所有的老朋友都不见的地步，据说是怕见到老朋友，就想起自己亲爱的太太。方自归当时就觉得，信上帝没有职业上升空间，还是不如信佛有前途。老卑是天主教徒，方自归没想到管理经验丰富的老卑遇到了无常，竟然是这种不究竟的状态。

方自归对老卑一直心存感恩，于是就想，也许可以借助自己掌握的强大的儒释道理论体系，比如荀子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思想、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和空性，帮老卑从痛苦中走出来。所以借着德国培儿在新加坡主办面对东南亚市场的大型营销活动，方自归一定要来新加坡为复行的产品站台，方自归就试着约一约老卑，老卑果然还愿意见方自归。

“淑娴的事情我听说了。”方自归说，“我感到非常遗憾，我想向您和您的三个孩子表示最真诚的慰问。”

“谢谢你，Victor。”老卑说。

“我还记得德弗勒的第一批元老在您家里搞过两次团建，我们都喝过淑娴煲的汤，淑娴真是一个非常好的妻子。”

“嗯。”

“听纳德说，您非常伤心，我想——”

“Victor，”老卑打断了方自归，“我们不要谈这件事吧。”

方自归在云南跟五年级小学生讨论“平等”时，考虑到小学生的接受程度，没有用佛法直指人心，然而老卑是南洋理工大学电子工程专业本科毕业生，方自归原以为可以用佛法电一电他的心，但是现在看来，这次是缘分不具足了。

老卑转换了话题，“听donald说，你和James的创业很成功。”

方自归道：“现在算是走上了正轨。不过确实就像您当年说的，创业风险很大。其实我们的公司差点倒闭，还好，终于熬过了生死线，”

“你们的工厂，有照片吗？”

“有啊。”

方自归打开手机，一边给老卑看照片，一边做解说。照片有厂区的，有厂房的，有车间的，有实验室的，有各办公室的，还有十周年庆当天活动时的一些照片。老卑看着看着，连连赞叹。当方自归介绍说，能在公司十周年庆之前搬进这个工厂，还要感谢公司最大竞争对手高格，老卑就很好奇，方自归就讲了讲高格如何忽悠做骨科的健惠，健惠如何断臂求生卖工厂，母司如何以骨折价收购了健惠新工厂的故事。

“我们本来自己建的厂房，就在高格苏州工厂旁边，结果我们自己的厂房建设出了问题，但是高格送给我们一个神助攻，让我们突然就有了一个非常好的新工厂。想想就很有意思。”

“好像你们跟高格有很多恩怨。”

“我们跟高格之间，真的是发生了好多故事。”

“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呢？”

方自归就给老卑讲了那几次复行跟高格之间最经典的互动。

听了几个故事，老卑感慨道：“你们自己成立的小公司，敢于挑战高格这么大的集团，而且做得很不错，我真为你和James感到自豪。”

方自归笑道：“感谢您教导有方，把我和James培养出来。”

老卑说：“我们新加坡人啊，喜欢打工，做个职业经理人就满意了，很少有人去想创业，更不会有人想去挑战国际巨头。但是中国人就不一样。我在中国工作了十多年，真是能够遇到格局很大的人，理想很大的人。我在新加坡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方自归说：“新加坡就这么大，打打工就很好过了，不需要格局很大的人，格局太大了也没用。而中国这么大，中国人这么多，中国就必须要有格局大的人出来。”

老卑道：“但是你看，印度也很大，印度人也很多，但是我真看不到印度公司有任何希望能够追赶欧美公司。我去印度去过很多次，我觉得它就是像中国的一句话……烂泥扶不上墙。”

方自归笑了，“哈哈，besman，连‘烂泥扶不上墙’您都知道啦。”

老卑道：“巴西也大，资源也很丰富，也一样扶不上墙啊。你看看世界上的大部分国家，南美的、非洲的、南亚的、西亚的那些国家，我看再努力一百年也产生不了世界级企业，就只有东亚中国的那一片大陆，几十年前还非常落后，连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公司都没有，现在竟然已经有一百家了，格局完全不一样。在那么落后的情况下赶上美国公司，只有中国公司可以做到。你看二战后到现在，能够从农业国变成工业国的，全世界只有中国、韩国和以色列，然而韩国和以色列都是小国，中国这么大个国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了工业化，非常了不起。”

方自归道：“取得这样的成绩，肯定不是因为中国人长得帅。”

老卑终于又笑了，“哈哈，不过Victor还是挺英俊的，我们德弗勒的那批元老都挺英俊的。”

得到老卑的表扬，方自归很高兴，想让母司也高兴一下，于是一边跟老卑聊着，一边用微信给母司发出视频通话的邀请。

这一年，中国开始启用4G移动通信网络，可以打可视电话了，曾经落后的中国，在通信技术应用上已经走到了世界前列。新加坡也在这一年启用了4G，所以方自归给母司发出信号后不久，方自归和母司就在各自的手机屏幕上看到了对方的脸。

“母司，我和老卑在一起。老卑刚才说，他为你感到自豪。”

“啊？为啥自豪？”

“他说你做的事情很有格局。”

“什么？什么事情有格局？”

“哈哈，不跟你开玩笑啦，我把手机给老卑，你跟他说两句吧。”

在遥远的苏州，母司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了老卑跟过去相比明显苍老了的脸，“besman，你好！”

老卑道：“James，你还是那么英俊。”

母司笑道：“哈哈，besman，多年不见，你的苏州team都很想你，上次见到几个老同事，说有机会我们应该找你聚聚。”

母司和老卑就通过方自归的手机互致问候，聊了一会儿以后，老卑把手机还给方自归，方自归对手机屏幕上的母司说：“没别的事儿，我挂了啊。”

母司却说：“先别挂，正好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今天，高格同时向我们广州的代理商和意大利米兰的代理商发起诉讼。”

方自归一惊，“诉讼什么呢？”

“专利侵权。”

方自归抬起头，看向老卑，脸上渐渐浮现出了微笑，“您听到了吧，我们和高格之间，马上又要发生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