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神迹 第四十九章 斩断彷徨

塔尼亚的港口小镇坐落于两座山丘之间，镇外就是连绵不断的黄土山峰，下面则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孤零零的几株植物，也都褪去了生命的颜色，仿若和漫天飘飞的沙子融为一体，枯黄色的身躯随风摇曳，仿佛在这样的环境中，根本看不到希望似的。这样恶劣的地方，除了偶尔爬出地面的剧毒虫蝎，也就只有本地的蛮族才能自如穿插。塔尼亚人对非法师的外族人并不算敌视，所以很少见到被野蛮人杀死的旅行者，真正会要人命的都是在塔尼亚的野外，也被人戏称为“塔尼亚荒野的二十四种死法”。缺水、缺少食物、夜里的严寒天气、突然降临的风暴天气、戈壁沙漠之中的毒虫猛兽，这是名列前茅的五种常见死法，至于后面的十九种死法……反正无非是形式上的不同，所谓的二十四种死法，究其结果大体上与踩到香蕉皮摔破了头没什么区别。不过至少对于蛮族人而言，他们对天灾的到来极具经验，可以提前规避；同理，他们非常了解毒虫的习性，不会随便招惹这些防不胜防的小东西；广无边际的大漠之中，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休憩之地，防范夜里的寒冷，或是补充饮水和食物，比如几片凸起土丘中间的一抹绿洲，或者某个蘑菇岩下被蚀空的小洞中一瓢清水。

这就造就了野蛮人顽强的生命力，大家都说野蛮人天生就是属于塔尼亚的，他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这是大自然对逆境勇士的认可。换做是巴伦帝国或者罗德兰王国的旅行者，第一次来到塔尼亚的地域，无不被这大自然的严苛所惊慑，唯恐迈出一步就永远化为一骸沙漠中的尸骨。闻名天下的冒险家马克西姆，据传言来到塔尼亚的第二天，就窝在了旅馆停止了旅途。直到几天后克服了对这永不变色的大地的恐惧，才勉强再度上路，但饶是如此，他还是雇佣了数位野蛮人向导，以保证自己的旅途可以安全继续。

但此时此刻，正有人毫无所惧地走在塔尼亚的野外。

小镇外的黄土高峰上，黑衣黑剑的冷漠男子走在最前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亡灵巫师山德鲁。前者冷酷如冰山，能说半句绝不会浪费一个音节，后者则满心敬畏不敢开口。山德鲁是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的这次任务堪称完美，那位至高无上的主人一定会对他非常满意，但他并不准备端起什么狗屁架子，他甚至打定主意，在没有拿到相对应的地位前，要对身前这位剑士保持百分之两百的尊敬。

他从不认为这是胆怯，正相反，这是一个聪明的勇敢者所应有的素质。

勇于迈向未来，但却不失谨慎——

山德鲁回过头，怜悯地望向身后百米之外，他觉得自己真是太高看那个年轻的人类了。

真是不知死活。

他摇摇头，想起自己对格林的初时判断。那会儿他还以为这是个迪雅的亡灵巫师，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消息，试图阻止自己的崛起之路，可枯木城的一番交手，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格林不可能是亡灵巫师，和死灵打交道的人，或许可以骗过一面之缘的术士，却瞒不过朝夕相处的德鲁伊。

这些高喊着自然即生命的家伙，实在是太敏感了。

若不是他自己有掩盖自身气息的稀有魔法装备，又怎么敢跑到精灵的地界行如此大胆之举？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没有格林，谁又能想到一个亡灵巫师敢堂而皇之地走进枯木之城，甚至找到一位白德鲁伊委托任务？

山德鲁不由自主地咧起嘴角，他现在心情好得很，对自己过往的计划也充满了骄傲。

至于被格林阻挠的那两次？

不过是巧合罢了。

“怎么。”

好像是感受到了山德鲁的得意之情，身前稳步前行的剑士侧过冰山般的面孔，冷淡地说道。不过与其说是提问，这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叙述，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位大人是不是连自己的语气都冻住了。

山德鲁正是这么想的，不过他可没敢问，一点点小小的八卦之心，他准备留到抵达黑暗王座。听说那位“王的左手”是位平易近人的老巫师，或许他们之间会更有话题。

所以他收敛起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表情，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大人，那个人类少年已经跟在我们后面很久了，您看要不要……”山德鲁当然知道对方早就知道格林的跟随，不然他也配不上那一连串的名头。

不过这位大人就这么喜欢被人尾随吗？

山德鲁对于他的无所作为摸不到头脑，心说这位还真是如传闻般捉摸不定。

“……”

黑衣剑士微微抬眼，锐利如剑的眼神吓了山德鲁一跳。

不过他并没有做什么。

这位让亡灵巫师都尊崇备至的剑士只是沉默了片刻，便转过身继续前进。他还是那句话。

“无需理会。”

山德鲁只得应了一声“是”，再度保持沉默跟在他的身后。

两个人很快就要走到黄土山峰的高处。

而在两人身后不足百码的地方，那个倔强的年轻人正死死盯着他们的动向，或者正如亡灵巫师所说，这简直就是不知死活的行为，可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知道格林此刻的心情？

那还是不久前的几分钟，当格林意识到自己犯下极大的错误，本该拼了命去弥补的。

这是一种选择。

或者，他也可以趁着敌人暂时放过自己的机会迅速逃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也是一种选择。

可格林既没有死命般冲上来动手，也没有立刻远遁千里。

他只是死死攥住双手大剑的剑柄，一言不发地吊在两人的身后，跟着他们走出小镇，走上黄沙笼罩的山路。

格林的视线死死锁定剑士和亡灵巫师，在他的眼前应该是两人一前一后行走的景象，可不知道是幻觉还是臆想，他看到的却是数副黑与火的画面，亡灵巫师不见踪迹，只有那一身修长风衣及地的剑手，居高临下眼神冷漠至极——

格林看到太阳缓缓落入群山之下，余光之中的营地一片漆黑，好像旷野中的一团幽影。当他们赶到时，战斗早已结束，天空之中黑色的硝烟扶摇直上，围绕着血色光芒的晚霞，映出战斗过后的惨烈景象，士兵的尸体仿佛是被镰刀犁过的稻草一般，呈放射形向后倒去。他们手里的武器全部折断，脸上还带着惊愕的表情，几乎所有人都死在一招之下，甚至连血液的溅出都拼凑得像是副美丽的图腾。而站在这些士兵身前的，则是他们的将军、营地的最高首领，这位英勇的战士拄着大剑凭借顽强的毅力孤身站立，但只有走上前才能看到他灰败的面容，还有被一剑刺穿的喉咙。

而缓步远离这片战场的身影，擦拭着他漆黑的长剑。

格林还看到自己身前无数的玩家前赴后继，所有人的怒火被那句轻飘飘的“你们不配”所点燃，那一刻，玩家们无所保留，五颜六色的装备几乎晃得他睁不开眼，可一刻恍惚，他便看到队伍的人数飞速减少，无论是配合默契的团队，还是实力出众的脸斗士，全都好像扔在地上的气球，只要随便踩下去就会爆个响——然后轮到了他自己，匆忙之间举剑，正好与敌人如死水般的双眼对视，他没来的及想“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啊”云云，只记得快若闪电的踢击和痛彻心扉的剧痛，然后才是缓慢的死亡。

他是那一场屠杀般的战斗当中，唯一一个没有被一招秒杀的人。

“停下。”

格林怒吼着，他预感到下面将会是什么，所以拼命试图中止眼前分外真实的画面，他用力地挥舞手臂想要扯开这段画面，却什么都阻止不了。

他又看到了。

那就像一个漫长的噩梦，从人心中滋生起绝望的气息，枯萎的土地一望无际，天空是阴沉沉的，被冠以友谊之名的城堡，再不复往日的繁荣，被抛弃在这片灰蒙蒙的平原正中央，人们从它的一侧仓皇逃离，从空中俯视就好像遭了灾的蚂蚁窝，黑压压的蚂蚁群疯狂涌出。于是它们耀武扬威般飞来，巨大的翅膀扇动出沉重的风声，灰白的骸骨之间奔腾燃烧的幽兰火焰从肋骨之间烧出越过，仿佛为了回应天上的呼啸一般，火焰从已经衰败的棕榈树林中横犁而出，留下数条数百尺长的焦土地带，附着着烧融的金属与飘飞的灰烬，那是恶魔肆虐的痕迹。

战争已经走到了尾声，迪雅的亡灵、尼贡的雇佣兵、欧弗的恶魔……黑暗的联军在这里用人类的鲜血为它们的敌人镌刻深入骨髓的耻辱。骑士折戟、神官沉.沦、森的子民荣耀不再，即便是神圣如独角飞兽彭洽，也只能凄惨地留下被开膛破肚的子嗣，被那群来自地狱硫河的三头怪兽分食——但人们并没有放弃希望，因为有一个耀眼的身影还站在最后的城墙上，率领着悍不畏死的近卫军团、被光明所眷顾的圣骑士，向人民证明王室依然是他们最后的庇佑。而垂头丧气的玩家们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曾绝望地认为这是场无法打赢的战斗，所以大多数人都离开了战斗，但此刻，他们却发现战争除了胜负之外，还会赋予人更多的东西，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却滋生他们心中的种子迅速成长，于是这些原住民中的冒险家重新拿起了武器。他们回到了战场之上，与那并不算高大的身影并肩作战。

直到战场上最后一滴法力重归迪兰大帝的臂怀。

她是高高在上的王女，她有着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光明未来，但她却选择了留下，为逃难的民众断后，然后为王国的残军断后，最后为这些其实“死不足惜”的冒险家断后。

即便是被葬送在这片她并不算熟悉的土地上。

她站在城墙之上，在两名金盔浴血的圣骑士中间，向汹涌而来的黑暗联军释放了她最后的魔法。

【烈辉地阵】，魔法师公会认可五级难度、效能真正高达九环的光与火的法术。

每一个撤离的玩家，都在冬日森林的边界线上，目睹了她的绝唱。

然后被一剑枭首。

黑衣黑剑，就好像闲庭散步一般，轻而易举地在两名圣骑士反应过来之前，一剑斩下了那曼妙身姿的头颅。

那一刻的寂静，是死亡。

格林已经是泪流满面。

过往的画面中，他最想忘记也最难忘记的一幕，残忍地剥离尘封，展现在他眼前。

但此刻的他，再没有对记忆画面的恐惧。

好像心里的什么东西，被扯出来了一般。

格林深吸了一口气。

“亡者嘛，就应该乖乖地躺在地下，而不是出来散步哦。”

他还依稀记得，曾几何时撩动每个玩家心弦的人儿，在民众前鼓舞人心的俏皮话语。

那就是公主殿下，罗德兰王国的璀璨明珠。

恍惚之间，格林仿佛再度看到了她的笑颜，她眯起月牙般的双眼，客套的话语听起来却有种自内心的真诚。

“我是塞菲莉亚，冒险家先生，王国以后还要多多仰仗你们的力量呢。”

他摇摇头，感觉到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力量。

对不起公主殿下，我们……让你失望了。

格林默默举起了手中的大剑，眼前的幻觉全部消失不见，只有黄土之间的两个身影。

而他的视线中，只有那把黑色之剑。

但至少，请让我斩断往昔的牵绊，与我的软弱、幼稚、彷徨告别。

哪怕这只是愚昧的冲动。

于是这位来自乡下小镇的少年，在这片蛮荒的土地上，迎着烈阳，双手握着剑柄，以最标准的军队双手剑士的预备姿势，朝向铭刻在灵魂之中的宿敌，义无反顾地发起了一个人的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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