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又死伤了不少弟子哩,”
仍落在野狐山操弄灵田的周宜修手上拿着才得来的金羽枭所送战报,面露悲苦之色,叹声过后,即就又回头看向满山将要成熟的月蕨,久不开腔。
一旁特意告假过来的周昕然从父亲手中接过灵帛,将上头细细阅过一番,这才长出口气,继而出声告慰道:
“依着掌门师伯所言,那法州赤心教,堂堂立派千年的金丹门户,竟就说没就没了,咱们重明宗便算殒些弟子,较之别家,也总要好上许多。”
周宜修不接话了,将周昕然撇下过后,又扛起来了相伴百余年的灵锄,迈向灵田里头去。
他修行近百年,除了一身稼师本事之外,无有什么别的足可称道之处,或是能算得重明宗这般多长老里头唯一一个少沾血腥的。
而今周宜修年岁也大了,活不得多久,本可以安心含饴弄孙,却还是放心不下自己手里头饲弄的这些庄稼。
依着他之所想,这将来总有太平治世的一天才对,届时重明宗总也要再多些稳定生息才对。
说到底,这天底下哪有几家全靠着征伐之事积攒家当的正经门户?周宜修这辈子老实惯了,还是觉得灵植这类物什该从自家灵田里头一分一分长起来,才更安心。
此番法州之役阵仗不小,重明宗便连饲弄灵田的本宗稼师都抽去了几人上了战阵。
这时候灵田中间的几个稼师多是从外头聘来的,见得周宜修来了,当即停了手头活计,躬身行礼、足见恭敬。
毕竟这老修除了好饮烈酒、尤爱美人之外,确就无有什么别的毛病了。对比起重明宗内其余几位长老而来,确是个十分容易亲近之人。
或是因了同为散修出身的关系,对于他们这些人也多有照拂,便连上乘的稼师技艺,只要平日里头老实做事、自己又诚心求教,周宜修也却愿意大方相授,是以这些人确也无有不尊敬十分的道理。
事实上,非止这些稼师对周宜修印象颇好,便连寒鸦山四百余家亦对这老修观感颇佳。
康大掌门将这老儿安置在野狐山确有道理,与袁晋二人一文一武、一严一慈,恩威并济之下,才好令得各家尽都钦服,好安下心来,老老实实地为重明宗的兴复添砖加瓦、做材做梁。
而今袁晋在木艮山杀得横尸片野,威风大盛之下,想来将来寒鸦山四百余家当是不会不畏不敬,但待得周宜修管不得事的时候,这怀柔一道上头该选何人来做,却就是值得康大掌门好生思量的事情了。
周宜修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过后这老修也不多言,只是将现下所要操弄之事一一安排清楚:
“丰麻、勾升一,你二人带得甲队今日去黄石峡,那里有一百六十亩骨寒花需得授粉。小心做事,授粉时算好时辰,千万莫要看错了风向。
重明宗兽苑近来打发下来了一批一阶下品灰雁,本是要发往甲丑兵寨供诸家赁租所用的,我做主要兽苑发来了野狐山,你们过后便去赁用吧。
事先说好,若是差事做得圆满十分,这赁钱本长老也不问你们要;但若是三心二意,做得个吊儿郎当,那便莫要等本长老开腔,自去将赁钱交给重明小楼。”
“是!”话音方落,被点到名的二位稼师即就喜形于色,只叹服这位周长老果然仁德十分。周宜修才无心思关心这二人心情,只是见得他们带着身后一队稼师学徒兴奋离去,便就又转身过来:
“巴唐、毛个松,你二人带乙队去西坡看看茶色谷,那里的黄心草有些泛滥,我配了个方子,你二人按图索骥先制一批,验验功效。若是效果不好,及时来报。
那批茶色谷都已定给了宗内百艺楼酝井务,蔡客卿正等着制酒给重明小楼送去,过后还有班师之后的大酺之事需得急用,这两样事情一样都耽搁不得,莫要误了!”
“长老放心,我二人敢不尽心!”
比起适才甲队所奉差遣,乙队所得任事确要重要许多。当然,重明宗奖罚章程向来完备,交付重任也算信重,多劳多得,定不会亏了便是。
二人领命过后,又是满足离去,周宜修不得歇,继而又道:
“方一、封元班,你二人携丙队.”
“留固、羊久枫,率丁队”
而今重明宗灵田面积不小,周宜修仅是简单交待一番,即就用了不少时候,最后将手中灵帛上头一件件事宜尽都划过,才转向看向灵田里所剩无几的稼师交待道:
“好生做事,依着本长老与掌门谏言,待得大军班师过后,宗门即就会考虑开恩收容清白散修带艺相投。”
此言一出,一众稼师尽都又兴奋许多,便连手头本来十分沉重的灵锄,似都轻巧了几分。那厚实难开的岩层顽石、错综复杂的杂草根系,似都也变得有几分乖巧可爱起来。
只是未待这些稼师欢喜太久,周宜修便就将声音一肃:“莫要只晓得暗自欣喜,此次考教颇难,若要以为随便可入,便是大错特错了。
甲丑兵寨的重明楼分楼中有我从宗门所请的几部稼师手札发售,若是舍得,自可去买一部回来交互相看。
那些手札固然粗劣,但比起你们这些脑袋空空、只晓得闷头锄土的,却也算得真知灼见,莫要轻视。
不然若错过了这份机遇,直到老死也还只做个散修,后悔莫及也是无用。”
“多谢长老!!”
在场众人都是识得好赖的,晓得若不是周宜修从中转圜,重明宗那些大人物才不会大发慈悲过来为他们这些微末散修着想,是以这份谢意皆是发自肺腑、确不作假。
周宜修言过之后,便就不再理会眼前这些散修稼师了。
招募有百艺造诣的散修入宗,是件能变革宗门格局的大事,其实几个长老到底还未形成统一意见,不过周宜修却觉康大掌门那里未有如从前那般坚持了。
若依着周宜修谏言,吸纳这些尚算老实的稼师入宗还不过是第一步,过后还有诸如丹、器、符、阵、傀儡.,乃至相当要害的战堂之中,都可以吸纳散修进来。
只是这事情还需得从长计议,依着康大掌门敦本务实的性子,怕是还难成行。
才侍弄了半个时辰不到,周宜修便就见得莫苦从外头行来。
这位前重明宗外门弟子虽然仍穿着简素,但是却已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灵田了,寒鸦山胡家坝那边有个老修托了关系将女儿嫁给了莫苦做正妻。
这胡家老儿几乎是掏空家底送来了大笔嫁妆,莫苦立即就从孑然一身变成了小家之主。
灵田、仆役、门客、客卿尽都不缺,足称惬意、不晓得能羡煞多少白手起家之人,自不消再跟这些散修一般来做工挣些辛苦钱了。
“今番过来作甚?!”周宜修兴致正浓,有些不耐地瞥了莫苦一眼,后者却是赔笑着拱了拱手,又从周宜修手中接过灵锄,一面代其操持、一面开口言道:“周长老,听闻咱们重明宗在法州大获全胜,是也不是?!”
“你这小子又是哪来的消息?!”周宜修面上稍有疑色,不过见得莫苦帮自家操持也是乐得轻松在。
这老修相当自然地往后一倒,倚在草垛上头伸手一摊,莫苦便就一乐,相当自觉地从储物袋中掏出壶烈酒来奉上:
“秦国公府传檄各方,我今晨去平戎县中交付差遣的时候见得了告示,这才又急忙坐着县中公车回来相问长老。”
“哦,掌门师兄的消息都才到得我手里头,平戎县今晨竟都已有了告示?现下秦国公府通传露布都这般迅捷了?”
周宜修脸上疑色稍退的同时,心头也在为秦国公府对辖下各地的控制力愈发严密而生出嗟叹。
他修为虽不高,但这近百年修行下来阅历却是算不得浅,自能晓得从这些小处能看得出来许多事情。
“长老?!”莫苦又问一声,面上有些殷切之色,周宜修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你既都从平戎县晓得了,何消来问我?”
“这不是听闻法州之地还大有可为,是以”莫苦欲言又止,周宜修却拂手止住前者话头:“莫想了,那是五姥山的地方,不是我们能肖想的。
除了三汀州是备给合欢宗差人驻扎所用的,其余地方清平过后,皆是五姥山的,届时漫说我们重明宗了,便是颍州费家也留不得一人一剑,照旧是要返还云角州的。”
莫苦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他甚至连麻朵岭这块一阶下品灵地的下家都快找好了,不意周宜修这番回绝的却是这般斩钉截铁。
不过他到底明得事理,听闻过周宜修所言法州地方居然有这般大的干系,当即就熄了迁徙族地的念头。
“合欢宗呐,一听便是个了不得的门户。”莫苦感慨一声,心头又腹诽一句:“我家掌门善欺妇人,也不晓得将来能不能做些.做些文章。”
“咦?”莫苦这时候又轻呼一声,看着天幕中一道灵光朝着周宜修疑声问道:“长老,奎星梭怎的就回来了?三汀州的战事,我家不消参与了么?!”
“哪有那般轻巧?那是掌门师兄向费家老祖求了恩典,特要了受伤弟子分批回来修养。”
周宜修口中这些涉及重明宗的事宜莫苦自不能从平戎县的告示晓得,后者听后疑惑尽解,眉宇中闪过似艳羡之色,见得奎星梭尾焰光芒渐渐消逝,即就又不再将目光粘连在上头,埋头往灵田里头使起劲来。
周宜修一口将壶中烈酒饮个干净,也眯起眼睛看着那块遭奎星梭擦过的天幕,暗自想道:“也不晓得掌门师兄那里现下又是何光景?”
————三汀州、选萧山
袁晋自带着重明盟各家队伍留在法州跟随储嫣然清平地界,康大掌门与蒋青则带着青玦卫来到了三汀州见见世面。
当真不过是见见世面罢了,现下应山军在康大宝看来临阵时候贼得很,要么是出工不出力、要么是稍稍接触,见得对方强兵围拢上来,即就稳固阵线,静待各方援军支援。
属实未见得一点强军模样,与传闻中那支能敌金丹的队伍似是相差甚远。便连费天勤这老鸟也收敛了许多凶性,除了最初一战袭杀过两名上修之外,其他时候与黎谷金家那位少主相战,甚至似都隐隐处在下风。
这消息都已慢慢传了出去,外界皆传裂天剑派后继有人,待得金风青成就元婴过后,说不得又能再出来一位类似松阳子一般的后期真人,令得裂天剑派继续安然落在大卫仙朝境内的一流势力之中。
据闻秦国公匡琉亭阅过战报过后都对这位裂天剑派的后起之秀颇为好奇,若不是各属双方,当早早就开口召见了。
不过康大掌门固然不晓得为什么传闻中闻战则喜的应山军少了许多杀气,但是带着门中精锐驰援此处元婴战场的他却也乐得如此。
应山军不喜死战不假,不过有那不长眼的硬要闯上来,费家人也不会舍了便宜不赚。落到选萧山才过一月,康大掌门却已带着青玦卫跟着应山军宰了一位上修、六名丹主,至于筑基、练气这些不值钱的,自是无算。
从前在平戎县苟且过活的时候,康大宝可从未想过这些高修的性命竟这般不值钱。可随着腰带上空位渐渐越来越少的同时,他这心头紧迫之感也越来越强。
盖因他自晓得而今山南、山北二道当已变成了大卫仙朝的漩涡中心之一,这似个无底洞一般的地方不晓得还要用多少人命才能填得满,更莫说眼见得合欢宗等一众元婴门户都已渐渐不满足于遣些不值钱的门户过来做眼睛,开始徐徐下场了。
待得这些元婴真人亦都不顾体面,都似闻风子与月隐真人这般打生打死,那山南、山北二道不晓得还要被祸害成什么样子,只看当年沈灵枫率禁军南下云角州平蛮便就能窥得一二。
当其时山蛮一族固然仍然敢战十分,但到底也无真人坐镇,两支金丹上修所辖的队伍,便就能将左近几州祸害得一二百年都难还复元气、迄今还萧条得不成样子,要是元婴大战也十数年、数十年都不停歇,那么.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那他康大掌门苦心积攒下来的这点儿家当,怕是转眼就无。至于那劳什子宗门兴复的念想,亦是会转眼化成泡影。
“丹论,似是迫在眉睫了。”康大宝在军帐中收了调息姿势,皱眉一叹。
他对云角州、平戎县倒无什么太多留恋,若是能求个恩典,带上全宗去个清平地方好生修行,舍下刚开创的基业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他也晓得这事情干系太大,勿论是匡琉亭还是费家或都万难应允,那么便只有早结金丹这么一条路了。
便算金丹过后秦国公府照旧舍不得自己这根马骨,仍不允重明宗上下迁徙,但是总要上得台面许多,勿论是秦国公府还是颍州费家,总不会吝得栽培。
再有许多秘辛之事,秦国公府当也不会再有隐瞒,一个金丹上修的出现,足能令得现下的重明宗在秦国公府中挣得一个上桌吃饭的资格。
勿论是如乌风上修一般独霸一州、还是叶州杨家一般裂土封侯,都要比现下境况好上不少。只是这事情自不可能由别人开恩赏下来,勿论任何事宜都需得自己先显露出价值才对。
康大宝琢磨丹论许多都不得,一人在军帐中从清晨独坐到翌日天明,仍是一无所获,于是即就暂放下来,待得往后再做计较。
翌日点兵,青玦卫照旧是附在应山军尾后。连后者都无有苦战,青玦卫更是轻松十分。
待得其他军阵杀得个热火朝天过后,即就听得月隐真人在后鸣锣,擎旗者依着军令号令各阵还归各营,一天便就又这么过去了。
明面上虽是说鏖战了一日下来,但康大掌门甚至都还有精力去寻费天勤求教如何圆满丹论之事。
只是难得他这般勤奋好学一番,可费天勤却也不在军帐之中,康大宝便也只得无功而返。
可他却不晓得,就在费天勤军帐的重重灵禁深处,一个形容枯槁的干瘦道人,正恭敬地奉上了一枚灵光四溢、血气厚重的丹丸,朝着眼射锐芒的费天勤恭敬拜道:“晚辈未负前辈信重,耗费灵材无算、终在今日丹成。”
这老鸟急不可耐地将丹丸召来一观,过后久不开腔。许久过后方才幽声开口:“既如此,金风青亦活不得太久了,收拾下,准备随老祖我回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