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添了新茶,热雾升腾而起。
“吧嗒”一声,手电的光柱消失。
林思成收起放大镜,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降一点!”
这是看好了?
男人顿然一喜,但语气很坚定:“三十八万,一分都少不了!”
话刚说完,老太瞪了他一眼:“不少了,家里那两件,也才卖十三万!”
“嫂子,那两件是实在没人认识,卖不出去才当搭头给大哥的!但这件不一样:这是唐代的镜子……”
男人顿了一下:“再说了,这镜子,大哥也占三成!”
一听自己家也有份,老太不吱声了。
林思成默然不语,看似在犹豫。脑子里却飞快的转:那两件卖不出去……谁卖不出去?
这块镜子,兄弟俩都有份。但他大哥早都进去了,那这种分法是谁定的?
关键的于,大嫂一点儿都不知情,这小叔子却一点儿都不瞒着,更不赖账?
三十多万的三成,少说也是十万左右。在人均收入不足一万的2007年,至少要一个壮劳力辛苦干十年……这大哥的威信就这么高?
隐约之间,林思成有一种预感:好像已经摸到边了……
看林思成不说话,还以为这生意要黄,老太有些着急,踢了小叔子一脚。
男人挠了挠脑袋,很是不情愿:“就低三万,再不能低了!”
三万,不少了。
林思成点点头,取出一张卡,递给了男便衣:“章哥,你们带这位大哥去转账。”
而后,他推推镜子:“镜子拿好,等钱到账,东西给他!”
男人呼了一口气:卖了五六年,终于卖出去了。
老太喜笑开:又是十万进账。
她也要跟着去,男人没有拒绝:这钱迟早得分,早给早清。
叔嫂跟着男便衣却了银行。
几十万的转账,既便是ViP卡,也得支去大银行。时间稍久,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回来。
林思成接过镜子装进了包里,又拿出四沓钱,拆开一沓分走一半,把剩下的往前一推。
“麻烦大娘!”
顿然,老太笑的眼睛都找不见了:说给一成,就给一成?
她老汉判了九年,也就给了三十来万……
老太忙不迭的道谢:“娃儿,大娘给你做正宗的西安臊子扯面,贼香!”
林思成摇摇头:“谢谢大娘,不是太吃的惯!”
“呀,你是外地人,没听出来?”
“我伲是绍兴人!”林思成用绍兴话回了一句,又换成关中方言,“在西大读的书,读了四年咧!”
姑嫂俩没去过浙江,哪知道绍兴话怎么讲?
不过能听出来,林思成的关中方言里明显带着一点口音。
而旁边的两个便衣惊的心里跟猫挠一样。
他俩一个江苏,一个浙江,还能听不出来林思成的浙江话正不正宗?
关键是后面这句,林思成纯纯一个西京人,是怎么把关中话说的“听着既有那么点像”、“又有些蹩口”、“还明显夹杂着江浙”的那种感觉的?
两个便衣狐疑着,林思成起身告辞。
一家人把他们送了出去。
做成了几十万的生意,男人石头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
还挺热情,叔嫂俩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巷子口。
看了看村口的酷路泽,又看了看“浙D”的号牌,男人心中一动:“老板,能不能留个电话!”
林思成点点头:“当然!”
做戏做全套,不用怀疑,肯定是绍兴的号。
三两下留好,三人上了车。
看着越野调过头,上了公路,男人目露思索。
左右看了看,看没什么人,老太止不住的抱怨:“就你心眼多,前后两次花了五十多万,这还能是警察?哪个警察三更半夜,跑去乱坟岗里找墓?”
“出手这么大方,三万多的介绍费说给就给?还开这么好的车,他背后的老板得多有钱?”
“老二,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发财的机会……”
老太絮絮叨叨,男人却默不作声。
要是一个多月前,他肯定不怀疑。
但这段时间以来,村里突然来了好多生人,还一波接着一波?
一进村就问东问西,不是问墓,就是问文物。但问那么多,东西却没买几件,这不是警察是什么?
“那是因为皇陵被盗了!”老太撇着嘴,往山上指了指,“那满山遍野的人,每天跟猴子一样乱窜,你看不到?”
老太又“呵”的一声:“再说了,那娃要真是警察,早把我和你逮了!”
男人被吵的心烦意燥:“嫂子,我没说他是警察!”
“那你怕啥?”
男人想了想:“他刚找过墓没两天,陵山上的人就围成了黑疙瘩。然后,雷子就进了村……”
老太一怔:那娃儿……是挖墓的?
小叔子怕的是:说不定已经挖了,所以陵山上才那么多人,之后又来那么多警察?
他更怕那娃把警察招来……
“肯定不是,他就找了那么一小会,刚上山就下来了!”老太摇头,“再说了,要真是他挖的,陵园门口停那么多警车队看不到,还哪里敢来?”
这倒是。
不然男人不会留电话。
“嫂子你别急,我回去问问放卡的(团伙中负责警戒和打问消息)再说。”
老太点头:“要是卖了东西,别忘了我的好处费!”
男人叹了口气……
……
大楼的阴影逐渐拉长,徐徐的冷风中裹着辣子油的辛香。
人头大的瓷海碗,扯面累的冒出了尖。肉丁夹着黄花菜,琥珀色的油汁漫到了碗沿。
林思成怔了一下:“咱西京的扯面,啥时候能给这么多了?”
章丰没说话,递过来一双筷子,往旁边支了支下巴。
林思成转过头,“省委机关小区”的牌匾沐浴在阳光里,警卫站的笔直。
就说嘛。
他回过头,掰开筷子。
三两下吃完,三人出了餐厅。
隔着一条马路,就是省博。提前和姚汉松约过,实验室早已准备就绪。
刚一进门,姚汉松又开始抱怨:“你这是打铁的卖大饼,纯粹不务正业。放着实验不做,工艺不研究,和公安瞎搅和什么?”
林思成笑:“早点找到墓,也能被少盗一点,也能少点损失……”
姚汉松瞪着眼睛:“西京几千上万号公安,全是吃闲饭的?”
林思成不说话,只是笑。
两个便衣对视一眼,又撇撇嘴:这老头嘴挺毒?
看姚汉松意犹未尽,还想唠叨两句,林思成手疾眼快,把两方铜镜拿了一出来。
果不然,只是瞄了一眼,姚汉松眼睛一睁:唐代金银平脱凤纹镜,这么大不说,还是四方形?
关键的是这个银饰的凤纹,使用者必为从二品县主(亲王之女)。说声御赐,也不为过。
但突然间,林思成却带回来了一方?
姚汉松抱在怀里,翻来覆去的看:“哪来的?”
林思成叹了口气:“刚从文物贩子那收的!”
“花了多少?”
“不多,三十五万!”
才三十五万?再翻十倍都值……
姚汉松爱不释手:“那你叹什么气?”
林思成顿了一下:“上一周,边防机关截获了一方‘富平候印’,金的!”
姚汉松猛的愣住:不加谥号,必为列候始候……那是张安世的列候金印?
而且,从未有出土先例,等于那是举世间第一方。但差一点,就被盗墓贼弄到了国外。
而与之相比,这方铜镜算得上什么?甚至有些不值一提……
下意识的,老人想起刚才他唠叨时,林思成半开玩笑的那一句:早点找到墓,也能被少盗一点,也能少点损失……
自己这觉悟,还没这小孩高?
姚汉松叹了口气,拍了拍林思成的胳膊。
只是检测锈迹成份,速度很快。也就半个小时,就出了结果。
瞄了一眼,林思成心中猛的一松。
果然,一点儿都没猜错:两方铜镜的锈层成份,一模一样。
姚汉松也看了一眼:“埋重了?”
林思成点点头。
在西京,像这种两个朝代的墓摞一块,一点儿都不稀奇。有的时候,甚至能挖出三迭墓:汉一层,唐一层,宋元或是明清又一层。
姚汉松盯着两方镜子:“能不能判断出来大致出土范围?”
林思成点点头:“能!”
金银平锐工艺始于大周武皇长寿年间,安史之乱后被肃宗禁绝。
等于就造了六十来年,这期间有资格封县主,且能葬在长安的李氏宗氏女数一遍,不外乎就那十家:崔、卢、郑、王、韦、裴、柳、薛、杨、杜。
再结合“与张安世墓重迭”、必然在凤栖原这一点,基本能缩小到两家:城南韦杜,去天五尺!
所以,就凭这两方铜镜,林思成敢把之前说的“张安世墓疑似在凤栖原”的“疑似”去掉。
只要能找出韦杜两家在武皇到玄宗时期娶过的县主,林思成就敢把墓葬范围锁定在一公里之内。
到时候,连墓都不用找,只需要工一停,警方再一围……
正暗暗转念,“噔噔噔噔”,皮鞋踩着地砖,像是一阵风,又快又急。
将将转过头,身影一闪,陈朋站在实验室的门口。
林思成一点儿都不意外。
估计吃饭时章丰(男便衣)给他汇报,说要来省博检测那会儿,陈朋就来了。
就一直坐楼下的车里等消息,将将有好消息,就冲了来了。
眼睛微微发亮,神情透着几丝振奋。
和姚汉松打了声招呼,他接过报告,略略一扫,呲着牙就笑。
陈朋想到林思成好用,但没想过,依旧这么好用?
虽然挨了师傅两捶,还被王齐志称爹道娘的骂了一顿,但值了。
也更庆幸。
当初陈朋考虑,要不要把那老太抓起来时,林思成劝了一句:尽量先别抓,抓了也没什么价值。
因为他男人不过是最外围销赃的跑街,连东西是谁挖的,从哪挖的都不知道,你抓那老太有什么用?
先留着吧,说不定到最后就能用上……
现在再想:估计那个时候,林思成就已经料到,估计警方抓不到人,文物局也找不到墓。
所以,才留了个活扣……
顿然,把林思成弄到市局的念头愈发强烈……
陈朋呼了口气,报告一折,又在林思成的肩膀捶了一下:“找不找?”
“找!”林思成点点头,“但陈局,如果找不到,你可能会挨批评。”
陈朋“呵”的一声:为了这破墓,我打都挨了,何况一顿批评?
他也知道林思成说的意思:国家级高科开发区,当然不可能因为一座墓,就让二十多平方公里的航天城全部停工。
而如果只是一到两平方公里,由省级部门出面,比如公安厅、省文物局,停要基本不存在问题。
当然,至少得确定,是哪一平方公里。
只要敢确定,陈朋立马打申请报告。只要报告一批,停工的同时调派警力,围成铜墙铁壁。别说“国外机构”,他就是从外星来的,也想给老子飞出去。
而即便出现万一,什么都没找到,顶多也就是挨顿批评……
陈朋一拍林思成的肩膀:“走!”
“好,走!”林思成回了一句,又想了一下,“陈局,你要不,问问何局长?”
咦,这小子可以?
两个单位同时申请,肯定要比一个单位快。而既便最后挨骂,他和何志刚两个人一起挨,是不是要好过他一个人挨?
陈朋眼睛一亮,拿出手机出了实验室。
和姚汉松道了声别,林思成也出了实验室。
下了楼,到了车场,陈朋也刚打完电话。
刚走过来,准备说什么,林思成的手机“嗡嗡”的一震。
瞄了一眼,林思成的眼睛“噌”的一亮:不是之前那一部,而是绍兴这一部。
他竖起手指,“嘘”的一下,然后接通。
果不然?
“老板,咱们晌午时见过……你从我这买了铜镜……”
男人言简意赅,“我这还有一件,你要不要看看?”
林思成不动声色:“是什么东西?”
“一束唐代的银花!”
银花……唐代哪有这种东西?
林思成狐疑了一下:“你先大致说一下,有什么特征!”
“底下用银圈箍着,上面是花,一枝一枝分开的,有八根……花和枝之间,用弹簧一样的银丝连着”
银圈,弹簧,八枝银花……
林思成的心脏“咚”的跳了一下:这哪是什么银花?
这是大唐命妇的花树冠,又称花钗冠。按品级:太后皇后十二树,一品命妇九树,二品命妇八树。
何为二品命妇?九嫔、公夫人,县主……
关键的是,包里的那方铜镜,也是县主。
怕不是,连资料都不用查了?
“可以,到哪里看?”
“你先来接我,我带你去……”
“好!”
“嘟嘟”两声,电话挂断。又“啪”的一声,林思成把手机拍到了掌心里。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