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31章

二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韩微向锦绣提到自己刚才摔了一跤，脑子里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比如：自己的名字和家庭情况。她同时委婉地表达：若是此事被老爷太太知道，锦绣也脱不了干系。

锦绣早看见了韩微裙摆上沾满的黄沙，知道小姐没有骗自己。幸亏水渍风干后，那些黄沙拍一拍便不易觉察。为了躲避罪责，可怜的丫鬟锦绣只好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在阵中的一切背景说了出来：

“小姐是京城织染世家家主韩启昌的幺女，姓韩，名慕紫，上面有三个哥哥，分别叫慕白、慕青和慕玄。韩家世代都为皇家尚衣局提供染料，地位尊崇，只有这儋州的叶家可以相提并论，在织染界并称为‘北\/韩南叶’。不过那叶家发迹至今不过几十年，在韩家眼里如同暴发户，所以老爷心底里其实是瞧不上叶家的。”锦绣忽然吐了吐舌头，“对了，这话可不能对外人说。”

原来叶流闻家和自己家竟是同行。韩微暗暗思忖，又提问道：“既然我家住在京城，怎么又到儋州来了呢？”

“因为老爷在儋州买了地，用来种花。这次老爷带少爷小姐过来，就是专门视察这些花田的。”锦绣撩起车帘，招呼韩微，“小姐你看，外面这些花田都是咱们家的，可漂亮了。”这丫鬟是家生子，一向把主人家当做自己家，因此说起“咱们家”来毫无违和。

韩微从车窗望出去，果然看见了外面一望无际的紫色海洋。漫山遍野种植的，都是鲜花，各种紫色的鲜花，紫丁香、紫藤、锦葵、铁线莲、木槿、缬草……或深或浅，或明或暗。

一些农夫农妇站在花海中，背上背着巨大的竹篓，将采摘下来的花朵都放进了竹篓里，。

“种这么多紫花做什么？” 韩微奇怪地问。

“小姐连这也忘了？当然是碾成浆汁做染料了！”锦绣有些苦恼地解释，“寻常的织染坊很少用花卉作为染料来源，因为那样染出来的颜色虽然艳丽，却非常容易褪色。而韩家却有独门秘方，让那些布帛都如同新鲜的花朵一般艳丽，甚至还带着天然花香，所以韩家出品的织染不论在皇家还是贵族圈里都是抢手货呢。”

“那为什么不种其他颜色的花？” 韩微追问。

“因为这里是儋州啊，其他颜色的花田在其他地方。”锦绣见韩微还是一副懵懂神色，叹口气解释，“还不都是因为叶家。要不是为了和他家赌气，老爷何必专门在儋州开辟紫色花田？”

“叶家？”叶流闻家？韩微终于抓住了问题的本质，“叶家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也用花做染料吗？”

“叶家虽然和咱们家并称‘北\/韩南叶’，实际上他们家只出产一种紫色的染料，先帝赐名叫做‘叶紫’。虽然只有一种紫色，却压过了世间所有的颜色，本朝历代皇帝，都选他们家的叶紫作为登基礼服的颜色。世人说‘一寸叶紫一寸金’，所以叶家这几十年来发迹很快，风头直追我们韩家。老爷故意将紫色花田种在儋州，一是与他们家斗气，二是想研究这儋州水土有什么奇异之处，怎么就能产出叶紫那种奇妙的颜色。”锦绣侃侃而谈，“可是叶家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染出叶紫，至今还是一个迷。”

“哎呀，看你先前说那么多，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韩微对这些生意经兴趣不大，故意打趣。

“小姐别取笑我了。我也是常常听老爷念叨，才偷听来的。”锦绣有些不好意思。

念叨得连个小丫头都耳熟能详，看来与叶家争风实在是韩老爷的一大心病。下马车的时候，韩微的心里已经有了底。

韩家在儋州的势力虽然远远比不上叶家，但居住的别业也颇为精巧别致。韩微刚想迈步往里走，锦绣已紧随过来扶住了她的胳膊。虽然知道这是大户人家小姐的做派，但韩微活了四百年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不禁觉得十分别扭，只能强忍着不让人看出来。

“哎呀，小妹你可回来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公子走了出来，一见韩微就催促道，“出去这么久，爹爹都急坏了。”

韩微早已从锦绣口中得知这是同行的大哥慕白，连忙笑道：“大哥莫怪，实在是浮罗山的风景有些特别，所以多看了一会子。”

“你自己跟爹爹解释去。刚才爹爹还说，要是你出了什么岔子，我们这帮人都不要活了。”慕白故意做出一副夸张口吻，笑着亲自给韩微掀开了帘子，又朝屋内叫道，“爹，您的宝贝女儿回来了！”

“我的慕紫回来了？”屋内传出一个惊喜的声音，下一刻，韩微的手就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捂住了，“手这么凉，是不是在外面冻着了？锦绣，还不快给你家小姐加件衣裳！”

韩微有些猝不及防，抬起眼看见一个面目清隽的中年人，正满眼慈爱地看着自己。她自出生起就不受亲生父亲待见，甚至年幼时就被父亲卖给别家做童养媳，一辈子从未感受过父爱。如今一见这韩家老爷韩启昌，忍不住心中一热，自然而然便喊出了一声：“爹。”

“来，坐到爹爹身边来。”韩启昌拉着韩微在榻上坐下，又抬头吩咐长子慕白，“你也坐下，我有事和你们商量。”

见韩启昌表情严肃，韩微和慕白都小心地坐直了身子。而屋子里的下人们，也全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其实我这次带你们来儋州，不单单是为了巡视花田。”韩启昌看了看坐在身边的韩微，眼神越发柔软，“早在京城的时候，叶家就派人来提亲了。”

“提亲？提什么亲？”慕白惊讶地问。

“提什么亲？你们兄弟三人都已娶妻成家，你说提什么亲？”韩启昌瞪了慕白一眼。

“那就是给小妹提亲？”慕白追问，“叶家想让小妹嫁给谁？”

“还能是谁？”韩启昌又瞪了一眼慕白，“除了叶家少主，谁还能配得上我家慕紫？”

“叶家少主，就是那个病秧子？”慕白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行，小妹怎么能嫁他？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让小妹做了寡妇！”

“慕紫，你觉得呢？”韩启昌没有理慕白，只看向韩微，“听说今日那叶家少主也去了浮罗山拜海神，你们有没有遇见？”

“那叶家少主，叫什么名字？” 韩微心中一动，也顾不得今日的相遇是偶然还是两家刻意的安排，将心底最大的疑惑问了出来。

“他叫叶流闻。怎么，你们今天真的遇见了？”慕白在一旁没好气地抢先回答。

“爹说什么，就是什么。” 韩微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便红了脸，埋头不吱声了。以她如今的身份，除了嫁给叶流闻，还真没有保护他的途径。所以只能顺水推舟了。

“我就知道，我的慕紫最孝顺了。”韩启昌摸了摸韩微的头发，心疼地将她搂入怀中，“就是委屈你了。”

“既然知道是委屈了小妹，为什么还要她嫁给叶流闻那个病秧子？”慕白愤怒地盯着父亲，“叶家有什么了不起，就算拒了这门亲事，他们又能怎么样？”

“你这个样子，以后还怎么接任我韩家的家主？我做的一切，都是为我们韩家考虑！”韩启昌终于不止是瞪眼了，他蓦地提高了嗓门，将慕白给震得没了声。

“慕紫，你看看这是什么。”韩启昌忽然从衣袖中取出一小块布条，递给了韩微。

刹那间，韩微眼前一亮，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紫色。那紫色绚丽夺目，华美雍容，哪怕只是小小一块布条，也足以占据所有的神志。

“太美了。” 韩微情不自禁地赞叹。

“本朝太祖皇帝第一次见到这个颜色的时候，也和你一样被迷住了。”韩启昌落寞地笑道，“所以太祖皇帝将它定为朝服和礼服的御用之色，还专门赐了‘叶紫’之名。我们韩家几代人研究了无数种染料，都没有一种能打败它。你爷爷，我们韩家的上一代家主，就是因此郁郁而终。”

“这布料上，有一股腥味。” 韩微五感灵敏，哪怕小小布片，也捕捉到了与众不同的气味。

“对，这就是叶紫特有的臭味，哪能与我家的花香相比？”韩启昌冷笑，“可笑的是，自从叶紫成了皇帝的御用颜色，偶尔还用来赏赐给最亲贵的大臣和嫔妃，连带着叶紫上那股腥味也成了人人追捧的尊贵味道，世人甚至有人特地将衣料用鱼虾熏蒸，就是为了追求这种尊贵的虚荣。”

“也就是说，这叶紫可能是用海里的东西染成的？” 韩微恍然大悟。

“说不定是跟大海有关，但具体是什么，我们研究了多年仍然一无所知。”慕白也皱眉应道。

“要不怎么说叶家是受了海神庇佑呢？”韩启昌的脸色，忽然变得阴冷森寒，“不过我可不信这个说辞。你们爷爷临终时，就特地吩咐我一定要弄明白叶紫的秘密，如今终于有机会了。”

“爹，难道你要让小妹……”慕白蓦地明白了什么，哑然住口。

“不错，慕紫，爹让你嫁进叶家，实际上是要你弄清楚叶紫的秘密。”韩启昌盯着韩微，目光殷切，“至于叶流闻那个病秧子，你不要放在心上。等他死了，爹就接你回家，重新给你许配个如意郎君。”

原来，你对我好，是为了让我做你的棋子。韩微的目光冷了下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她已别无选择。

婚期定得很快，婚礼筹备得也很快。在一片从未体验过的婚前忙碌中，韩微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些天，终于找到个空闲，又去了浮罗山。

此时此刻，通往浮罗山的那条唯一的道路已经被海水淹没，四周金黄的浮沙也看不见了，浮罗山重新成为一座海中的孤岛。

沿着海岸线走了一阵，韩微视线忽然一凝——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站在齐膝深的海水中，不知在弯腰捡拾着什么。从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花白的头发在海风中飘飞，但他身上穿的衣衫，又显然是上好的绫罗。

没有理会身边丫鬟锦绣的阻止，韩微朝着那老人的方向靠近了些，起伏的海浪几乎打湿了她的裙角。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老人，看见他在水中摸索了半天，忽然身子一僵，郑重地用双手捧出了一个海螺壳。

空的海螺壳，不知道死去了多少年。

老人的力气似乎一下子被抽干了，握着海螺壳失魂落魄地走上岸来。几个家仆模样的人搀扶着他钻进一顶绿呢小轿，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看了一会，韩微忽然也朝海水中走去。

“小姐，你干什么？”锦绣赶紧追了过来。

“捞海螺。刚才那种海螺壳可真漂亮。”想起叶流闻说过，浮罗山四周的沙地中生活着许多海螺，韩微便学着那老人的模样，伸手在海边的礁石底部摸索。

锦绣没法，只能跟着她一起摸。然而两个人忙活了半天，却始终没能捞起刚才那种海螺。

“奇怪，他明明说过这里有很多海螺的。” 韩微皱起眉头，自言自语。

“他是谁，叶公子吗？”锦绣听到了一半，恍然明白了抽空跑来浮罗山的原因，不由笑道：“小姐对叶公子，可真是一见钟情啊。马上就要成亲了，还想跑到这里来见他。”

“胡说什么？”脸一红，“我是担心他的身体。”想起在海神庙时他脸色苍白，就连双唇也没有什么血色，猜不到他一个锦衣玉食的叶家少主，身体到底是为什么会如此羸弱。

“别担心，说不定叶公子娶了小姐，身子就好起来了呢。锦绣到了叶家，也会好好伺候姑爷的。”锦绣握住冰冷的手，拉着她一步步走回海岸上。

“可是，你也不会忘了我爹的命令。” 韩微淡淡地道。

锦绣一怔：“小姐不也是吗？听说小姐成亲之后，老爷和大少爷会假装回京城，实际上却等在儋州。留给小姐打探叶紫秘密的时间，可并不多。” 见韩微有些发呆，贴心的丫鬟宽慰地笑了笑，“不过小姐放心，锦绣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