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32章

三

韩微的轿子终于抬进了叶家。

在漫长的四百年生命中，这是她第一次坐花轿。小时候虽然顶着童养媳的名，但比她小三岁的“丈夫”谢大宝十岁就死了，他们从未举行过婚礼。

坐在密不透风的花轿里，头上蒙着红盖头，韩微暗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袖子内侧，那根从上一阵中得到的古怪黑绳子，正静静地盘绕在的手腕上。通过一段时间的摸索，韩微渐渐相信这个奖品里潜藏着某种超凡的能力，如果婚礼之后叶流闻敢对自己轻举妄动，她不介意用这根黑绳子好好教训教训他。

毕竟他虽然一无所知，她却知道这九重阵中发生的一切，此刻都清清楚楚地映在帝君殿前的水镜里，正被大大小小的神仙们围观呢。

轿子忽然停了。然后听到送亲的大哥慕白似乎在与人争吵着什么。

“怎么了？” 韩微问一直随侍在花轿边的锦绣。

“一点小事，没关系。”回答她的，是韩启昌的声音。然后花轿又被抬起来往前走了。

终于，轿子停下，轿帘掀开，锦绣搀扶着韩微走出了轿子。

鼓乐喧天，四周都是宾客们恭喜祝福的声音，然而韩微却一直没有听见大哥慕白靠近。心里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却碍于身份不能问，韩微只能盯住盖头下唯一能见的地面，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喜堂之中。

“吉时已到，新人拜堂！”随着司仪的高声宣布，一截红色的喜绸递到了手里。虽然第一次拜堂，韩微却也知道这喜绸中间是一朵大红花，而另一端则交到新郎叶流闻手里。新婚夫妇共同牵着这根喜绸，完成拜堂成亲的礼仪。

可惜盖头遮住了视线，她看不见叶流闻此刻是什么模样。

“一拜天地！”听到司仪这一句，韩微没有多想，正要俯身下拜，忽听喜堂门口有人大喝一声：“慢着！”一下子将喜堂内的众人都震住了。

韩微听得分明，这熟悉的声音正是来自大哥慕白。

“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原本与叶家家主叶玉祁一起坐在主位的韩启昌蓦地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斥责慕白，“都说了大局为重，你就不能忍忍吗？”

“忍，爹让我怎么忍？小妹出嫁，新郎不知所踪，叶家居然随便找个人来冒名顶替！”一向疼爱小妹的慕白怒气冲冲地道，“我们韩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今天的事情，必须说清楚！”

什么，拜堂的不是叶流闻？韩微大惊，一把掀开了盖头，便见到站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陌生的少年，虽然是新郎打扮，却绝对不是叶流闻！

“这成何体统，快把盖头盖上！”韩启昌也顾不得驱赶慕白，只一叠声地冲着韩微摆手。

“叶流闻呢？他在哪里？”此刻韩微一心担忧叶流闻的安危，哪里顾得上什么体统，只盯着上座的叶家家主问。一看之下，她不由吃了一惊，这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家主，不正是在浮罗山周边捡海螺的那位老人吗？

“流闻他病了，没法拜堂，所以才找了他二弟流风暂时代替。”叶玉祁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不过你放心，你嫁的还是流闻，还是我们叶家嫡系的大少奶奶……”

“说亲的时候，可没说我家慕紫是嫁过来冲喜的！”慕白甩开两个想要拉他出去的叶家仆人，大声道，“既然叶流闻不能拜堂，那我们家也可以悔婚！”慕白一向与慕紫关系极好，十分不赞成父亲要小妹嫁入叶家盗取叶紫秘密的做法，因此找到一个借口就揪住不放，巴不得破坏这门亲事。

“要不要悔婚，不是你说了算！”韩启昌见叶玉祁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有心要打圆场，“慕紫，你自己说，你要不要嫁？”

“小妹，只要你说不嫁，大哥马上带你走！”慕白也关切地望了过来。

“多谢大哥。” 韩微真心朝慕白拜了拜，却转头看着韩、叶二位家主道，“叶流闻公子在浮罗山救过我，所以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都要嫁给他。”

此话一出，除了慕白，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于是锦绣又将红盖头给盖上，原本拖在地上的喜绸也被和叶流闻的二弟叶流风重新牵起。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在慕白无奈的叹息声中，韩微义无反顾地走进了洞房。

叶家可以找其他子弟代替拜堂，但洞房是万万无法代替的。于是韩微独自在铺满红色被褥的大床上睡了一夜，等到第二天起来，便重新梳洗，带着锦绣去上房拜见公婆一家。

叶家家主叶玉祁有一妻一妾，妻妾各有一子，其中庶子叶流风就是代替叶流闻和拜堂的那个少年。韩微依次给叶家各位长辈和同辈敬了茶，不仅没有见到叶流闻，连这个炎天阵的阵主林匆也没有看见。

奇怪了，按道理林匆不是应该出现了吗？他这次又是什么样的身份呢？

带着满腔疑惑，韩微收下了家中各位长辈送的见面礼，夫人和姨娘送的不过是寻常的金珠荷包之类，唯独家主叶玉祁郑重地让人捧上了一个托盘，上面还盖着一块红缎子。

“打开看看。”叶玉祁和蔼地吩咐。

“多谢爹爹。” 韩微应了，伸手揭开那块红缎子，赫然露出了端端正正放在托盘上的东西——一枚海螺。

韩微的瞳孔缩了缩。她认得出来，这正是前些天叶玉祁在浮罗山附近海域捞起来的那枚螺壳！这种海螺并不光滑，硬壳上还长着几根长长的骨刺，仿佛海中的刺猬。整个海螺通体呈白色，唯有螺口那里有一线亮紫，直拖入螺壳内部。

“这种海螺，叫做根干骨螺，是儋州的特产。”叶玉祁看着韩微，目光有旁人看不透的深意，似乎在试探着什么。

韩微点了点头。然后她看出来，叶玉祁其实是希望她说点什么的，于是她顿了顿问：“好吃吗？”

她这么一问，倒把一旁的叶夫人给逗笑了：“真是个实诚孩子。”

“都说我叶家是承蒙海螺娘娘的恩赐才得以发达，因此今日送你这枚海螺，是希望你能像海螺娘娘一样，为我叶家开枝散叶。”叶玉祁解释道。而坐在一旁的姨娘和二公子叶流风，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韩微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开枝散叶？原来叶家巴巴娶了她来，就只是指望她生孩子的。心中虽然不舒服，但韩微只是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等到一切过程走完，众人眼看就要散场，韩微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不知大公子病势如何，我可否前往探望？”

“什么大公子，以后你要叫流闻‘夫君’。”叶夫人纠正。

韩微顿时红了脸。虽然是阵中做戏，要让她对着叶流闻喊出那个肉麻的称呼，打死她也做不出来。

“呵呵，害羞了。”叶夫人忽然笑了，对叶玉祁道，“老爷，要不咱们就安排一下？”

“你安排一下。染坊那边我还有事。”叶玉祁对夫人扔下一句话，自顾离开了。

看叶夫人这神色，叶流闻并不像是病重的样子。韩微心里暗暗做着判断，那么，他是为什么不肯和自己拜堂？

“先安排少夫人吃午饭。饭后送她去见大少爷。”叶夫人吩咐。

很快，厨房就安排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专门送到了韩微的房里。韩微叫锦绣把房门关了，这才用筷子将每一种菜肴都夹到鼻子前闻了闻，终于判断出药是下在那碗鱼头豆腐汤里的。

至于是什么药，韩微隐隐也猜出来了。虽然听叶玉祁亲口说出了“开枝散叶”的话，还是没料到他们会如此性急。

事出反常必有妖。

韩微舀了半碗鱼头豆腐汤，叫锦绣泼进了后窗外的花圃里。锦绣也琢磨出味儿来，冷笑道：“这叶家人也挺下作的。等小姐查出叶紫的秘密，咱们就尽快离开，一天也不多待。”

“把从家里带来的银针给我。” 韩微接过锦绣递过来的小包，小心地收在衣袖里，顺势又摸了摸缠在手腕上的那根黑绳子。而帝君沧溟送来作弊的铜镜，也如影随形地挂在她的腰间。

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韩微打开房门，端坐着等待。她心头并不怎么害怕，反正她已经试过那根黑绳子，即使在九重阵中，也只有她能触碰。若是别人想要强迫她，先看看他能不能抵御这黑绳子刺人的疼痛再说。

过了一会儿，果然来了一个体面的大丫鬟，进屋给韩微见礼：“奴婢是夫人房里的秋蕙，奉命陪少奶奶去见大少爷。”

“劳烦秋蕙姑娘了。” 韩微点了点头，扶着锦绣刚迈步，秋蕙又道，“夫人吩咐奴婢一个人就够了。”

“好。” 韩微也不怕她，让锦绣留在房中，自己随着秋蕙走了出去。

自从数十年前叶紫横空出世，叶家凭借“一寸紫，一寸金”的口碑迅速暴富，将所居住的大宅修得极为宽敞豪华。然而秋蕙并没有将韩微引去正房、厢房或者东西跨院，反倒领着她往后花园去了。

后花园里种着山楂树和黄梨树，还有一棵结满了果子的栗子树。刺球样的果实从树上跌落，滚得到处都是，穿着软底绣鞋的脚要是踩上去，会硌得脚底发疼。

绕过树林，前面出现了一堵白墙，露出里面铺着绿色琉璃瓦的屋顶。

白墙下有一扇虚掩的木门，走进门后绕过影壁，韩微才发现影壁后还有一扇门，门上挂着厚重的铁锁。秋蕙取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中，那扇门终于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叶流闻就在这里吗，为什么要上锁？韩微心里有些吃惊，但什么也没有问。

门后是一座小小的庭院，草木许久无人修剪，疯也似地从花坛中冲出来，挡住了大半的路。而铺路的并非平常所见的青砖或石板，而是黄沙，夹杂着散碎贝壳螺壳的黄沙，显然是从海边运来的。

庭院里很安静，只有两个来客踩踏沙地的簌簌声。等到走进屋内，韩微只觉得四周生出一股凉意，大概是那些疯长的植物遮蔽了阳光，让这屋子里倒比外面还要冷些。

“大少爷，少奶奶来看你了。”秋蕙开口唤道。

“让她走！你们都走！”里屋传出一个压抑的声音，确实是叶流闻的嗓音。

“你走吧，我留下。” 韩微对秋蕙道。

秋蕙巴不得听到这句话，当下退了出去，还顺带将房门也锁上了。

韩微走进了里间，发现屋内陈设十分简单，除了一张大床，似乎就不剩下什么。而叶流闻，此刻正蜷缩在床角，脊背紧紧地贴着身后的墙壁。

“出去，都出去！”听到脚步声，叶流闻将脸埋在曲起的膝盖里，头也不抬地吼道。

韩微没有理他，自顾顺着床榻凑过去，伸手捏住了他的手腕。叶流闻仿佛被电击一般颤抖了一下，挥手想将抛开，却反倒被韩微反手压住，手指搭上了他紊乱的脉搏。

不出所料，叶家人在叶流闻的饮食中也下了药。

“别动，我帮你解。”再度压下叶流闻的挣扎，韩微取出随身的针包，将几根银针扎进了他的穴道中。

终于，叶流闻的颤抖慢慢平复下来。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冷汗涔涔的苍白的脸，讶异地看着韩微：“原来，你就是韩家的慕紫小姐。”

“没想到？” 韩微微微一哂，“不过就算知道，你也会躲着不与我拜堂成亲吧？”

“抱歉，我不是针对小姐你。”叶流闻神色有些落寞，“我只是不想娶妻。”

“为什么？” 韩微问。

然而叶流闻并没有回答。

“因为不肯娶妻，所以家里把你关在这里？”见叶流闻默默地点了点头，韩微不由笑了，“我现在已经嫁进来了，你什么时候能出去？总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

“不知道。只要爹不发话，我就出不去，就得一直在这里反省。”叶流闻恹恹地道。

“那我以后每天都来看你。” 韩微脱口说道。

叶流闻惊讶地看着她，似乎不明白这个新婚妻子为何对自己有如此的执着。他眼中的光亮明灭几下，终于点了点头，哑声道：“好。”

接下来他们便没有更多的话。叶流闻似乎藏着很重的心事，韩微试探几句得不到答案便放弃了。好在对她来说，叶流闻是一个早已熟悉的人，就算两人一起坐着相顾无言，她也不觉得无聊和尴尬。

那天一直到天色已晚，秋蕙才来开门接韩微回去。走出那间阴郁的屋子，韩微看着秋蕙将门上的铜锁又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