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57章

当天夜里，韩微听到了一片嘈杂。她猛地坐起身来，看到远处的天空一片火红，连窗纸都映红了。

“流闻！”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漆黑的屋子里去却没有任何回应。

心里没来由地沉了下去，韩微赶紧点燃了烛火，走向外屋。床铺上空荡荡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而原本锁着的房门，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撬开了。

他终究还是背叛了她。

韩微抓起挂在墙上的剑冲出了房门，一跃上了屋顶，朝着火光冲天的地方奔去。炽热的空气扑面而来，而她的心却冷得如同寒冰——林匆究竟做了什么，竟能让叶流闻对他如此死心塌地？哪怕自己这些天来真心关爱，也无法争取到叶流闻的心。

“他在那里，快抓住他！”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呼喝，韩微低头一看，正见一个人影举着火把，沿着长街一路奔来。那人影动作迅速如同鬼魅，哪怕后有追兵，也不耽搁他一边逃跑一边点燃街边的易燃物。在他身后，整条街道都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如同点亮了一串耀眼的明珠，也点燃了居民们惊慌失措的嘶喊。

那人影赫然便是叶流闻。

韩微跃下房顶，恰好拦在了叶流闻面前。长剑一掠，已经砍断了他手中火把，另一只手则死死抓住了他的腰带。

这一下猝不及防，叶流闻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竟被韩微一把摁在了墙上。

“跟我走！”韩微没有耽搁时间，攥住叶流闻就想离开。她固然不愿叶流闻被炎宁城的守军抓住，也不能任凭他放火作恶，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这个是非不分的家伙关起来。

然而叶流闻这一次不再驯顺，他挣扎着想要摆脱韩微的控制，甚至丝毫不顾及越来越近的追兵。终于，就在二人缠斗之际，韩微看见了炎宁君被火焰和愤怒烧红的眼睛。

“小微，杀了他！”炎宁君声嘶力竭地叫道，“就是你非要留下他的命，才让他烧掉了城内的粮草！”见韩微迟迟不肯动手，炎宁君不耐烦地命令手下士兵，“上！”

“不许动他！”韩微急了，横过长剑挡在叶流闻身前。谁知她一心保护叶流闻，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却趁势摆脱了她的钳制，身子再度不合常理地飞纵而起，竟从层层追兵面前逃向了远处！

“放箭！”炎宁君大喝，随即箭矢如同雨点般朝叶流闻射去。然而他的身形实在太快，很快就沿着房顶冲到了城墙边缘，再翻身越过城墙不见了。

看着他就这么消失，韩微一时仿佛丢了魂，愣在了原地。

“小微，你糊涂啊！”炎宁君伸手指着韩微，仿佛随时都要一巴掌打过来。然而就在韩微闭上眼睛，心甘情愿等着这一巴掌的时候，一个士兵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君上，不好了，海寇的船队来了！”

“里应外合，这一招用得妙啊。”炎宁君惨然一笑，随即一挥手臂，“让老弱妇孺负责救火，其他人都随我上城墙御敌！”

韩微回头看了一眼，炎宁城内被叶流闻四处纵火，此刻早已是一片火海。偏偏这个时候林匆带着大批海寇来袭，让炎宁君和守城士兵首尾无法相顾，看来这炎宁城，已是凶多吉少。

“如今唯一的希望，是撑过三天，等候其他城镇的援军到来。”炎宁君虽然深恨韩微放走了叶流闻酿成大祸，但毕竟是自己女儿，扔下这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城墙。

韩微满心愧疚，只能跟着炎宁君一起站上城墙。一望见城墙外的景象，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原本空空荡荡的海面上，一下子冒出了无数船只，有的船只上甚至还装了巨大的投石车，掩护着从船上下来的海寇。那些海寇们穿着皮制的盔甲，一手持着倭刀，一手持着厚实的盾牌，抵御着城墙上射下的箭雨，如同一群蝗虫朝着炎宁城涌来。

炎宁城的守军都是本地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自然十分用命。然而此刻他们的身后火光熊熊，也不知是谁家的房屋化为灰烬，谁家的妻儿父母在痛哭呼号，加上粮仓和武器库都着了火，无论粮食还是武器补给都极为短缺，因此战斗从日出直到日落，守军已渐渐有了颓势。

这样下去，炎宁城断断是无法支撑三天了。

韩微手持长剑，将几个爬上城墙的海寇砍落下去，随即命令几个士兵掩护着自己爬到了最高的城楼顶上。站在这俯瞰一切的制高点，韩微看见了海面上最大最坚固的一条船。而久违的林匆，正在众海寇头子的簇拥下傲然站在船头，身后的披风迎着海风肆意招展，说不出的恣肆嚣张。

韩微接过身边士兵递来的弓箭，瞄准林匆一箭射了过去。

林匆看到了韩微射来的箭，与其说那支箭要射死他，不如说是韩微的宣战。他偏了偏头躲过那支箭，冷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似乎他早已胸有成竹，这一次韩微和叶流闻想要破阵已是难如登天。

“还愣着干什么，现在你就是最后的希望！”炎宁君站在城楼下，仰头朝着楼顶的韩微大喊。

韩微的眼睛向下一瞥，已看见无数海寇架起云梯，朝着炎宁城头爬了上来，而守城士兵们，已是强弩之末。要守住炎宁城，这就是最后的时刻。

正好，她也想验证一下自己体内那股奇怪的灵力有多强。此刻正是名正言顺的机会。

韩微挺直地站在楼顶，双掌合在一起，闭上了眼睛。随着她的双掌逐渐张开，一张闪着莹莹红光的结界也在她掌间逐渐扩大。那结界仿佛一个不断充气的水泡，渐渐笼罩住了炎宁城的城墙，虽然无形，却如同牢不可破的屏障，将那些意图爬上城墙的海寇们挡在了城外。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从韩微身后传来，那是炎宁城的百姓们发自内心的感激。这样真心诚意的赞美是如此真实，让韩微浑然忘记了他们只是九重阵中的幻影，而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如果说刚开始她施展灵力是碍于炎宁君的命令，也不愿让林匆太过嚣张，那么此时此刻，她已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拯救炎宁城的使命中。就像当年她修仙时一样，扶弱济困，斩妖除魔。

有了韩微设下的结界，海寇们便再也无法进入炎宁城。他们在林匆的指挥下分为几组，轮流回船中休息，轮流在城墙下警戒，静静地等待着韩微灵力耗尽、结界不攻自破的那一刻。

就像是群狼围困着受伤的人，耐心地等待对方流干最后一滴血。

韩微双掌支撑着结界，眼睛却望向城外的旷野，只要援军到来，她的使命便可完成。可是她看见太阳西沉又升起，远方却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动静。

韩微修炼四百年，入定个三天三夜并不在话下，因此炎宁城的结界，也三天三夜不曾溃散。然而一直等到第三天太阳落山，还是没有一兵一卒到来。

而韩微的灵力，也终于耗费殆尽。

“爹爹。”终于，韩微看到了炎宁君，冒着真气走岔的风险开口问他，“真的会有援军来吗？”

然而炎宁君只是仰头看着她，并没有答话。

韩微的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莫非，你是骗我的？”

“我没有骗你，但是，出了我们意料不到的变故。”炎宁君声音沙哑地开口，“原本有几座城池都答应来援救我们，可是他们被断妖堡游说，取消了救援的计划。他们此刻就等着炎宁城被海寇攻破，然后分食炎宁城的尸体。”

“啊！”韩微大惊之下，一股真气走岔，几乎立刻就要呕出血来。她强咽下那口血，竭力镇静地问：“那还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了，这就是天意。”炎宁君看着韩微，忽然呵呵笑了起来，“如果你答应嫁给断妖堡总管，如果你没有放走那个溟妖，或许一切都还有救。可是因为你的任性，一切都完了。炎宁城是我们家的封地，我们能做的，就是战斗到最后一刻，然后和这座城市一起死去。小微，这是我们父女仅剩的尊严。”

韩微没有说话，实际上她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血从她的唇角源源不断地溢出，看出动静的海寇们欢呼着再度涌向城墙。眼看他们就要突破结界，那个庞大而脆弱的水泡颤动了几下，又奇迹般地撑住了。

“不用苦撑了，没用的。”炎宁君向韩微伸出手，“爹爹陪你一起死，不要害怕。”话音未落，他的掌中已飞出了一支锋锐的短刀，自下而上刺入了韩微的胸膛！

庞大的结界在一瞬间消失无踪，韩微站在城楼顶上的身影如同一只中箭的鸟儿，毫无征兆地坠落下来。她甚至都不曾感觉到胸口的痛，只觉得无尽的疲惫如同大山般倾轧而下，压着她跌下城楼、跌下城墙，一直要把她压到那片坚硬的大地上，粉身碎骨。

原来正式成了破阵人，自己也会遭遇意料不到的杀机。韩微的脑子里最后闪过这个念头，随即丧失了意识。

恍惚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接住了她，又似乎有什么东西背着她不住飞奔。可是韩微太累了，累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累得连关心自己处境的精力都没有，就那么放任自己如同一片落叶，沉入了黑暗的漩涡。

灵力的透支掏空了身上所有的热量，韩微只觉得坠入冰天雪地之中，哪怕最开始能凭借意志苦苦支撑，在面对令人绝望的无穷无尽的寒冷时，她还是忍不住轻轻呻吟出声，试图将自己蜷缩得越来越紧。

记忆里似乎也曾经遭遇过这样的寒冷，还有如此绝望无助的心情——被所有人背叛，被所有人抛弃，身受重创，心若死灰，甚至在冥冥中看见死亡的深渊对自己张开了血盆大口。

模模糊糊中，韩微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是三百多年前，她被林匆欺骗，当做祭品献给旱魃，醒来时全身被旱魃咬得血肉模糊，却亲眼目睹了林匆将一切功劳据为己有、白日飞升的隆重场面。呵，原来连老天，也有瞎了眼的时候。

林匆飞升进了九重天，成为了鼎鼎大名的黔灵道君，而她只能默默地离开围观欢呼的人群，拖着重伤濒死的身躯，独自向荒野间走去。旱魃的咬伤没有凡间的药物可以医治，唯一的途径是通过自身修炼来缓解治愈，可她那个时候，已经连修炼的精气神也提不起来了。

她坚强了一生，那是她唯一一次软弱地放弃了自己。

那天她终究是倒在了空无一人的荒原上。旱魃被除，炎热与干旱同时消散，天地间下起了飘摇大雪。为了庆贺这场解救万民的功德，她的家乡从此改名叫做林仙镇，镇上也塑起了林匆的金身神像，供人们年复一年的供奉叩拜。普天同庆，唯有她静静地躺在白茫茫的雪地上，静静地等待着死亡。

可是自己为什么终究活过来了呢？迷迷糊糊中，韩微皱起了眉头。她记得就在自己即将冻死的时候，自己被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源源不断的热量从对方的心口传来，将她僵硬的四肢百骸慢慢变得柔软——就像现在这样！

真的是旧事重现了吗？韩微没有力气睁眼，只能下意识地伸手往前摸去。她记得那个时候她摸到了一截光滑的独角，所以醒来后一直认为是某种独角神兽救了自己，而那神兽就是天庭中帝君豢养的獬豸。

手指不断前叹，穿过柔软的毛发，她真的摸到了一支光滑的独角！是獬豸又来救她了吗？可是她已经亲眼看见獬豸死在了帝君殿前，它临死时睁大的眼睛中还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一张熟悉的脸——和叶流闻一模一样的帝君的脸！

如被闪电击中，韩微心脏一个剧烈的抽搐，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自己的手果然握在一支黑色的光滑的角上，但那不是獬豸的角，而是溟妖的角，确切说是叶流闻的角。

而叶流闻的双臂，正紧紧地搂着她的后背，将她整个人都揽在他的怀中。

记忆山呼海啸般冲入脑海，韩微蓦地一挣，双臂用力去推叶流闻，身体也同时往后缩去：“别碰我！”

叶流闻被她推到胸口，脸色蓦地惨白，冷汗涔涔涌出，却无法说出一个字。只是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在说：“过来，我给你取暖。”

韩微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一片殷红，竟是方才触碰到了叶流闻的伤口。她茫然地看向他，才发现他的胸口上，竟插着一枚短刀——竟是先前炎宁君抛入自己体内的那把！

惊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叶流闻，韩微终于喑哑地发出了声音：“谁干的？”是谁这么奇怪，将那短刀从自己体内拔出，又给自己包扎了伤口，却“顺手”将短刀插入了叶流闻的胸口。

叶流闻惨淡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

“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问的是谁伤了你？”就算再恨他，韩微还是忍不住先关心他。

叶流闻顿了顿，还是指了指自己。

见他如此固执，韩微便不想追问下去。她此刻还是浑身发冷，疲乏无力，但有一些情绪如同火焰一般燃烧在胸中，让她不得不开口：

“我爹爹呢？是不是已经殉城了？”

叶流闻点了点头。

“炎宁城现在是不是落在海寇手里了？”

叶流闻又点了点头。

想起城内百姓和守军曾经对自己父女的尊敬和信赖，韩微的眼中顿时溢满了泪水。她努力忍住不让自己痛哭失声，略带嘲讽地看着叶流闻：“你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你的主子林匆应该会好好奖励你吧？”

叶流闻的牙齿蓦地咬住了下唇，然后他伸出手指，蘸着自己胸口的血在地上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仅仅只是‘对不起’吗？”韩微的泪水终于坠落，“我真心诚意地对你，却敌不过林匆对你的奴役。流闻，你太让我失望了。”

叶流闻低下了头，等到再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韩微说了这几句话便耗费完了微弱的精力，已经再度闭上眼睛晕厥过去。他连忙伸出手臂揽住她，重新将她捂在自己的怀中，然而韩微这一次知道是她，哪怕昏迷中也颇为抗拒，显然是恨他至深。

天色渐晚，冷风吹来，带走了他们身上所剩无几的热量。叶流闻无奈，只能将韩微抱紧再抱紧，甚至想咬破自己的手腕将血喂给韩微，韩微却死死咬住牙关不肯接受。叶流闻毕竟只在断妖堡和林匆手下待过，什么也不会，什么门路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紧韩微，如同抱住自己唯一的珍宝。

忽然，叶流闻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放开韩微站起身来，转身朝后走去。他面露惊骇之色，竭力想要停下脚步，双脚却依然不停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离韩微越来越远。

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血迹已经干涸，伤口也与短刀愈合在了一起。叶流闻忽然无比痛恨溟妖这种逆天的自愈能力，蓦地伸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外一拔，随即又狠狠一刀插进了胸膛中。

他痛得佝偻下身躯，痉挛了一阵，才能忍痛重新站起。这一次，他终于重新掌握了自己的身体，转过身回到韩微身边，重新把浑身冰冷的她捂进怀中。

叶流闻就这么抱了韩微一整夜。中间有好几次，他都将那柄插在胸口的短刀拔出再刺入，随着鲜血不断涌出，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热量和力气也在不断流逝。溟妖虽然比普通人生命力坚韧许多，也禁不住他这样一遍遍的自我摧残。

可是他不能死啊，如果他死了，韩微必定也会葬身在这寒夜之中。

可是无能如他，要救她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一条原本他最不愿选择的路。

胸腔急剧地扩缩了几下，如果能够出声，叶流闻恨不得大叫几声发泄胸中的绝望。然而他只能沉默着，用最后的力气抱起韩微，转身朝着黑暗的深处走去。

胸口的伤再度愈合，这次叶流闻没有再抗拒，而是随着脚步的移动朝前方某个地点走去。他的双臂，始终牢牢地抱着韩微。

终于，迎着远处海面上升起的朝阳，他踩上一块跳板，走上了一条坚固的大船。

然后，卑微地在甲板上跪了下去。

“你还是回来了。”一个声音居高临下地冷笑，“不要妄想反抗，你根本没有选择。”

叶流闻没有出声，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韩微放下，然后重重地磕下了一个头。

“你求我救他？”那个声音别有深意地笑了，“救她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叶流闻脸上露出了喜色，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