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58章

韩微一直昏睡了三天，才终于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韩微一眼就看见了一袭淡青色的帷帐，上面垂挂着编织着梅花结的流苏——那是她在炎宁城中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

难道，先前发生的惨烈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韩微一惊之下想要坐起，却因为浑身无力又重新躺了回去。不，一切都不是梦，如果是梦，梦醒之后她不会被抽空了所有的灵力，连动一动小指头都如抬千钧。

“醒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韩微在枕上侧过头，看见了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赫然便是林匆。是了，林匆已经带领海寇占领了炎宁城，她现在是落在他的手里了！

不过见到林匆，韩微不知为何竟略略心安：“你来做什么？”

“来谢谢你。”林匆的嘴角轻轻翘了翘，“没有你，我没有那么容易攻下炎宁城。”

这句话戳中了韩微心中的痛处。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坐起身，抓住枕头朝林匆扔了过去：“你利用了我，也利用了流闻！你究竟做了什么，让他对你那么死心塌地！”

“流闻？那个溟妖？”林匆入阵后向来完美贴合每一个新身份，让韩微弄不明白他究竟是丧失了阵外的记忆还是演技太精湛。“他听我的话背叛了你，你想必很不甘心吧？”林匆志得意满地笑了笑，“其实告诉你原因也无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傀儡咒而已。”

见韩微蓦地睁大了眼睛，林匆居然耐心地解释：“在一个人的心口画上傀儡咒，主人就可以操纵他的行为，甚至可以通过他的眼睛耳朵感知周围的情况。你也是修仙之人，难道没有听说过？”

韩微确实没有听说过什么傀儡咒，想必是这幽天阵中特殊的设定。不过林匆这么一解释，她已经解开了先前的各种疑惑——为什么叶流闻明明没有内力，却可以使出高妙的轻功和武功；为什么他要行刺炎宁君，又为什么要火烧炎宁城……原来这一切并非他的自愿，也并非他屈从于林匆的淫威，只是他身不由己而已！

想到并非叶流闻真的背叛自己，韩微心里郁结的块垒终于消散了一些，感觉呼吸都顺畅了起来。“你要什么条件，才能解了他的傀儡咒？”她冷静地问林匆。

“傀儡咒刻入胸口肌肤之中，唯有剜出心头肉才能彻底摆脱。”林匆似乎早已预料到韩微有此一问，迫不及待地揭开谜底，“凡人还可以九死一生拼个运气，可你的流闻是溟妖啊。溟妖的自愈能力惊人，他就算把烙有咒印的皮肉都挖出来，那里立时又会再生，所以这个傀儡咒，溟妖是终身都无法根除了！”说着，他哈哈一笑，转身就往外走。

“慢着！”韩微在林匆的背后喊道，“让我见一见流闻！”

“可以，不过见那溟妖之前，还有个人要见你。”林匆脚下不停，很快就消失在门扇之外。

到了这个时候，还有谁要见自己？韩微心中疑惑，只能坐在床上静静地等待。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人推门进来。那人穿着一身华丽的丝绸袍子，面孔虽然端正，却挥不去一股油腻阴森之气，让韩微一见就颇不舒服——正是断妖堡总管任昌裕。

“小姐休息得怎么样了？”任昌裕似乎并不以韩微拒绝过他的求亲为忤，笑眯眯地倒了一杯热茶，亲手送到韩微面前。

韩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茶，也没有应声。炎宁城破，炎宁君死，林匆是罪魁祸首，任昌裕也是帮凶。

“令尊之死，我也十分痛心。”任昌裕将茶杯放在一旁，仿佛亲朋好友一般关切地问，“不知现在小姐对未来有何打算？”

“你有什么建议？”韩微知道任昌裕没打什么好主意，但她必须知道他的意图。

“虽然小姐拒绝过我，但我对小姐的痴心却从未改变。”任昌裕忽然摸索着攥住了韩微的手，双眼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只要小姐肯答应嫁给我，我保证小姐终身有靠。”

原来只是“有靠”而已，可惜自己从来就不曾希望依靠过谁。韩微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脸上却故意装出一幅天真好奇的模样：“我现在一无所有，不知道总管究竟看上了我什么？”

“当然是爱慕小姐秀外慧中，兰心蕙质了。”任昌裕打了个哈哈。

“林匆是不是答应把炎宁城交给你？”韩微突然问。

任昌裕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方才虽然还口口声声说爱慕韩微秀外慧中，此刻却嫌这个女人太过聪慧了。海寇虽然攻下了炎宁城，却只是觊觎城中财富，无法长期占领，一旦海寇撤去，这个炎宁城还是得再找一个主人。如果他能娶前任城主的女儿为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任为新城主。做断妖堡的总管只能享有巨额财富，却终究是庶民，若是当了炎宁城城主，日后再捞个封君的名头，就正式跻身贵族之列了。

任昌裕的心思，炎宁君之前自然是清清楚楚，所以虽然希望得到断妖堡的援助，一旦韩微拒绝便不再坚持。如今形势倒转，任昌裕拿捏着韩微走投无路，便又提了出来。

韩微低头思忖了一会，觉得自己最大的敌人是林匆，还是吊着任昌裕这根线比较好，便假意害羞道：“我爹爹新故，按理我是要守孝的，此刻谈婚姻大事只怕不太合适。”

她口气松动，任昌裕自然是听得出来。他想女儿家脸皮薄，话说到这份上也基本是答应了，便笑眯眯地道：“你先守孝，我写个表章给东怡国君，说是为了炎宁城稳定，不得不事急从权。只要国君下旨，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带孝成婚了。”

看来这个任昌裕，还真是心急得很啊。韩微心里暗暗啐了一口，故意留了个话头：“这样吧，我考虑一下，过几天给总管回复好吗？”

任昌裕有些失望，却也不敢催促过甚，便点头道：“那小姐好好休息，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来找我。”说着便行礼走了。

韩微轻轻舒了一口气，虽然每次任昌裕都礼数周到，却改变不了她对他的厌恶。每次和他说话，她都需要尽力克制自己，才没有把这种厌恶摆在明面上。

见完林匆和任昌裕，韩微积攒的精力都耗尽了，她躺回床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朦胧之中，韩微觉得有人在望着自己。她数百年来孤身修炼，警惕心一向很高，因此立刻便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睛，韩微就对上了叶流闻一双深情的眼眸。

“你来了？”韩微此刻再见叶流闻，已经淡去了先前的激愤，也消弭了对他的怨恨。既然一切都是林匆在操纵，那她实在没有埋怨叶流闻的理由。

“我没想到林匆真的会让你来见我，说不定这也是他阴谋的一部分。”韩微此刻第一要务，就是要提醒叶流闻防备林匆，“那家伙不是好人，你以后一定要提防着他。”

叶流闻驯顺地点了点头。他不会告诉韩微，为了求林匆救她，他答应了林匆一个可怕的要求。

“靠近些。”韩微忽然道，“再近些。”

叶流闻果然靠得更加近了些，整个上半身都探到了韩微面前。韩微靠着软枕坐在床头，蓦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打开来我看看。”她说。

叶流闻一愣，一双纯黑的眼睛询问地望着韩微，然而韩微的目光却坚定到不容抗拒。叶流闻无法，只好解开腰带，拉开了合拢在一起的衣领。

韩微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心口上，那里果然闪动着一个隐隐约约的图案，饶是她自诩读遍经书符箓，也从未见过这样古怪奇异的符印，更不要说试图解开它了。而那光洁的肌肤上，还横七竖八地分布着一些触目惊心的伤疤，一看就是用利刃多次捅出来的。哪怕溟妖自愈力惊人，这么短的时间内也无法完全愈合，仅从现在依旧狰狞的伤口，韩微就可以想见当初他下手刺自己时，是多么决绝猛烈。

看来林匆没有骗她，为了抗拒命令救她，叶流闻不惜自残抵御傀儡咒的威力。只可惜由于溟妖的自愈能力，那些被破坏的符印很快又长回原样，所以他最多抵御一时，却无法彻底摆脱傀儡咒的操控。

韩微的喉头哽咽了，眼里也泛起了泪花。她伸手摸了摸那些可怖的伤疤，感觉到指尖下的肌肤羞涩地瑟缩了一下，却最终没有退避。

“总有一天，我要帮你去除傀儡咒，还你自由之身。”韩微缩回手，看着叶流闻重新掩上衣襟，郑重地承诺。

叶流闻愣了愣，忽然身子往后一缩，扑通跪在了床前，作势就要磕头致谢。韩微连忙伸手拦住他，用力将他往床边拽：“坐下，以后不许给人下跪。溟妖并不比人类低贱，你更不比任何人低贱。有我在，就不仅要让你活着，还要有尊严地活着。”

这番话其实很浅显，但含义却让叶流闻大吃一惊。他呆呆地望着韩微，忽然从坐着的床沿边站了起来。

韩微以为他又要跪下谢恩，脸色有些无奈，不料叶流闻却转头在房内四处看了看，目光最终落在了床边小几上放着的那碗茶水上。那还是任昌裕亲手倒的，不过韩微一直没动，现在早已凉透了。

叶流闻将小几搬过来，正对着韩微，然后用手指蘸着茶水开始在上面写字：“去掉角，溟妖就可能变成人。”写完了他怕韩微不明白，又伸手指了指自己头顶的独角，做出了一个将它拔掉的手势。

“看来果真是这角有古怪？”韩微点了点头。没错，正是这个古怪的独角，将她神仙之姿的流闻变成了卑微低贱的溟妖。

“你头上这角，是天生的？”韩微试探着问，“你要我怎么做，才能将它去除？”

叶流闻茫然地顿了顿，用茶水在案几上写：“忘了。”

“有一个人肯定知道。”韩微忽觉脑中一亮，恍如茅塞顿开，“断妖堡总管任昌裕。”

而恰好，任昌裕对她又有非分之想。那她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个人，查出溟妖之角的真相呢？虽然目前还不知道这幽天阵针对叶流闻的杀机是什么，但她实在是不能忍受他被人奴役操控的处境了！

看着她眼中发亮，似乎一下子整个人散发出了光芒，叶流闻顿时看得有些呆了。他垂下眼睛掩饰住眼底的悲凉，又伸手蘸水写下了几个字：“请救所有的溟妖。”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提自己。这一点，让冰雪聪明的韩微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你让林匆救我，是不是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叶流闻愣了愣，垂下眼睛。落在韩微眼中，便是默认了。

“他让你做什么？”韩微急问。

叶流闻没有动，垂下的眼睫遮蔽了他眼中的所有表情。不用解释韩微也已经知道，林匆要求他做的事情，必定极为凶险。

“你不愿告诉我便算了。”韩微有些懊恼，却只能捺下性子鼓励他，“不过你要记住，就在你为林匆做事的时候，我也会努力去断妖堡寻找真相。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只要你回来，我就一定能帮你去掉头上的尖角，还你自由之身！”

叶流闻还是没有动。然而，韩微却看到两颗水珠打在了他脚前的地板上。他用力点了点头，鼓起勇气用发红的眼睛深深看了韩微一眼，就仿佛那一眼中包含了他所有的决心和坚持，随后慢慢后退着走了出去。

“她已经醒来，答应你的我已经做到了。”门外，林匆背着手，施施然地看着叶流闻，“现在，该履行你的承诺了。”

叶流闻面无表情，跟着林匆往外走去。

他们走出了封君府，走出了炎宁城，径直来到了大海边。在那里早已等待着一艘坚固的大船，断妖堡主管任昌裕则等候在岸边。他身后的黑衣人们还押着六七个溟妖，一溜儿用锁链锁成一串。

“我已经选好溟妖，你这些用不着了。”林匆冷淡地对任昌裕道。

“大王要不再看看，这几个溟妖可是我精挑细选的，性格都比寻常的坚韧许多。”任昌裕说着，用力扯了扯系住那串溟妖的锁链。

“再坚韧也比不上这一个。”林匆命手下推着叶流闻上了船，自己也踏上了跳板，不屑地朝任昌裕身后的溟妖们瞥了一眼，“带这些人去，半途就会死掉。”

“这个溟妖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资质平平，大王为何就认定了他？”任昌裕奇怪地盯着叶流闻问。

“因为只有心怀期冀的人，才能坚韧到做我的持火者。否则我用傀儡咒岂不更省事？”林匆冷笑着塞了任昌裕一句，拂袖登上了大船。

“一个溟妖，怎么可能心怀期冀？”任昌裕琢磨着这句话，忽然明白了什么，神色渐渐变得恶毒，“难道，这个溟妖对城主小姐有什么非分之想？幸亏他注定不可能活着回来，否则我一定亲手杀了他！”

不过叶流闻听不见任昌裕的话。他跟随林匆登上大船不久，船上的海寇们便拉起风帆，迎着东方升起的太阳驶向了大海深处。

叶流闻不明白，海寇们刚刚占领了炎宁城，大部分海寇还留在城中吃喝玩乐兼烧杀掳掠，为什么海霸王林匆就急匆匆地带着自己离开。

但是他无法开口，甚至不愿意透露自己会写字的事实。叶流闻只是沉默地呆在甲板上，幸而溟妖既不畏惧暴晒，也不畏惧风吹和颠簸，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大船驶向大海中心。日复一日，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海水，叶流闻再也分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韩微现在身处何方。。

林匆站在船头，手里拿着一枚精巧的罗盘，不时细细查看身边一张古旧的地图。奇怪的是，在地图上明明画着一座岛屿，岛屿上耸立着高高的山峰，但四周的海面一平如镜，别说山峰，连露出水面的礁石都没有一块。

然而就连叶流闻都看出了异常——他们船下的海水，已经越来越黑了。其实水还是流动的水，和别处海水并无差别，但海底不知有什么东西漆黑一片，竟将整个海面都映成了黑色。

举目一望，叶流闻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片黑色的海域竟铺满了他所有的视线，也不知方圆绵延了多少里。

“这里就是幽都，是我专门带你来的地方。”林匆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身上穿着鲨鱼皮制成的水靠，全身收拾得干净利落，左右手各握着一把锋锐的分水峨眉刺。

有林匆手下的海寇走过来，用绳子将叶流闻的双手手腕紧缚在身前，又在他的腰间牢牢地系上了一条长绳。叶流闻不知道他们要如何折磨自己，却无法反抗，只能被绳子拉扯着走到船舷边，面对着船下深不可测的茫茫黑暗。

林匆接过绑住叶流闻腰间的绳子，牢牢地将自己和他串在了一起，又将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绳子交到了一个心腹海寇手中：“你们可要攥紧了。”

“大王，这下面黑漆漆的不知有什么危险，还是让属下和这个溟妖下去吧。”心腹担忧地道。

“不，我闭气的功夫比你们都强，还是我下去。”林匆很豪迈地拒绝了手下的提议，带着叶流闻一起站在了船舷上，“等下面燃起亮光，你们再下来。”

说完，他猛地往下一跳，带着叶流闻一起沉入了黑色的海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