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59章

溟妖不饮不食，不惧寒暑，也不畏水火，虽然叶流闻“这一生”从未游过泳，但他进入海中时除了最开始的慌乱，后面竟渐渐适应了水下的情况，仿佛他自动变成了一条鱼，连呼吸都顺畅起来。相比之下，林匆则只能闭住呼吸，想要尽快完成此行的任务。

由于早已勘察好了地点，林匆用绳子牵着叶流闻，一路朝着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扎下去。刚开始他们还能感受到头顶的亮光，渐渐地黑暗笼罩了一切，哪怕林匆掏出了早已备好的夜明珠，也无法带来一丝光线。

幽都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可以吞噬掉来自凡间的一切亮光。

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感觉到身体在不断下沉、下沉……叶流闻的心忐忑地跳动起来。若是以前，他对这毫无尊严的生命并无眷恋，死便死了，可是如今，他脑海中却反反复复地回响着韩微临别时的那句话：“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只要你回来，我就一定能帮你去掉头上的尖角，还你自由之身！”是啊，他还要再见一见韩微，还要弄明白尖角的真相，还想品尝一下自由的滋味，所以无论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他都会勇敢地去面对。

突然，叶流闻的身体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随后双脚一蹬，竟是站在了实地上。旁边的林匆显然也有同样的遭遇，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叶流闻还是能从水流的变化中感觉到林匆正在附近摸索着什么。

叶流闻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直到林匆摸索着凑过来，抓住了他被绑在一起的双手。

叶流闻驯顺地抬起手，随即掌心一疼，却是林匆用带来的分水峨眉刺划破了他掌心皮肉，哪怕是在海中，叶流闻也感觉到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下一刻，一个什么东西被塞进了叶流闻掌心中。

当窸窸窣窣的感觉从伤口延伸进手臂血脉之中时，叶流闻终于反应过来——林匆塞给他的，是一截木头，一截早已在海底沉寂多年，早已枯干死去的木头。然而由于溟妖的血具有超强的灵力，那截死木接触他的血之后就重新焕发了生机，生根抽叶，整体也长得越来越高了！此刻，它已不是一根木头，而是一棵树！

察觉到那棵树的根须贪婪地在自己血脉中蔓延，汩汩地抽取着他体内的灵力，叶流闻有些恍惚地想——难道林匆千里迢迢把自己带到海底，就是为了让自己救活一棵树吗？这究竟是一棵怎样神奇的树，竟值得林匆自己冒险潜入深海？

然而下一刻，叶流闻看到了亮光。却原来是林匆漂到了这棵树木的顶端，不知用什么方法点燃了树的枝叶，将那棵树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把！

树木在海底熊熊燃烧起来，发出太阳般明亮的光辉，终于逼退了幽都的黑暗，将漆黑的海底照耀得一片明亮。叶流闻此刻终于看见，他和林匆正站在一座海底山峰之前。也许是因为以往太过浓重的黑暗，这里没有鱼类，没有水草，甚至没有一点海洋生物留下的痕迹。而在山峰的半山腰上，赫然修筑着一座精美的白玉大门！

大船上的海寇们察觉了海底的亮光，知道林匆已经得手，便一个个腰系长绳跳下海来。等他们都到齐了，林匆便拉着叶流闻一路前行，来到了那座白玉大门前。

白玉大门高达数丈，左右门扇分别雕刻着巨大的日月图案。叶流闻只是匆匆一瞥，便看出一共有十个太阳、十二个月亮。这个认知让他有一瞬间的战栗——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而这个地方，又为什么会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哪怕他从未来过这里，到达后竟毫无惧怕，反倒有一种莫名的亲切？

尚未理清楚混乱的思绪，叶流闻已经被海寇们推搡着走进了门内——那两扇白玉大门，居然是虚掩的。

门后是一个宽阔的门洞，居然完全没有水，就仿佛那扇大门是一个结界，将这里与外界的海底彻底隔绝了开来。

呼吸一旦自由，海寇们的好奇心就彻底憋不住了。他们一边随着林匆往里走，一边忍不住问：“大王，不是说幽都是天下最黑的地方吗，怎么点燃这棵树就可以照亮？”

“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是扶桑树。”林匆见手下们一脸懵懂，只好解释，“传说中天有十日，便是居住在扶桑树上。后来十日坠落，神界崩塌，扶桑树也就枯死了。”

“所以，是这个溟妖的血复活了扶桑树？”终于有个聪明点的海寇反应过来，看着叶流闻手中握着的那棵树，“可是这棵树虽然不停地在长，烧起来也很快，我们时间可不多啊。”

“没错，所以要抓紧……”林匆的话还没说完，众人已蓦地发出了一声惊叹的抽气声——只见前方赫然是一座座金碧辉煌的楼宇，比人间任何帝王的宫殿都宏大华丽百倍。那些楼宇的窗户上挂着鲛绡帷幕，隐隐约约露出里面的水晶床榻、紫金香炉、玳瑁屏风、玛瑙茶具，还有各种各样说不出名目的宝贝。在扶桑树熊熊火光的照耀下，那些宝贝都散发着眩人眼目的光彩，仿佛在黑暗中埋没久了，都争先恐后地炫耀着自己，希望得到人们的采撷。

还不待林匆下令，海寇们已经一窝蜂般冲了进去，打开随身携带的鱼皮口袋，将各种金珠宝器一股脑地装了进去。他们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深入海底，就是冲着这些财富来的。

叶流闻静静地站在一边，并没有关注海寇们贪婪敛财的丑态，而是四处打量着这个神秘的所在。那种隐约的亲切感仍然挥之不去，但他却没有进一步的发现。他唯一能看出来的是——这里曾经是一个极为煊赫高贵的地方，然而不知遭遇过什么变乱，殿宇内的陈设一片狼藉，似乎早已经历过一场浩劫，而海寇们不过是捡拾一些残余罢了。当然哪怕仅仅是残余，也足以让他们富可敌国。

此刻那棵扶桑树完全是靠吸取叶流闻的血液维持生长，随着叶流闻体内血气越来越弱，它的生长速度也越来越慢，渐渐抵挡不住火焰的吞噬，越来越萎缩。当火焰已经完全烧光了枝叶，开始一寸寸吞噬扶桑树的主干时，林匆大喊了一声：“时间不多了，大家赶紧撤！”

听到林匆的命令，海寇们虽然依依不舍，却也知道性命攸关，不敢再多耽搁。他们扛着鼓鼓囊囊的鱼皮口袋，跟随林匆朝着白玉大门处跑去。

“大王，这木头快烧完了！”一个海寇惊恐地看着叶流闻手中不过几寸长的扶桑木，语带惊恐。刚才为了敛财，他们朝着殿宇内部走了很远，如今怕是来不及走到出口了。而一旦扶桑树烧光，四周就会重归黑暗。那属于幽都的黑暗，无论任何生命都无法抵御。

“不急，来得及。”林匆好整以暇地回答，“其实除了扶桑木，还有一种东西燃烧起来也可以照亮幽都。”

“哦，那是什么？”海寇们好奇地问。

“这不就在你们面前吗？”林匆指了指走在一旁的叶流闻。

“原来是溟妖！”海寇们恍然大悟，“怪不得大王要带这溟妖来，一来用他的血催生扶桑木，二来还可以用他当燃料，真是一举两得啊！”

“这个任务，不是任何一个溟妖都可以胜任的。”林匆冷笑了一下，“普通溟妖若是被扶桑木吸取了那么多血气，早就倒地不起一命呜呼了，只有求生**特别强的溟妖，才可以支撑到现在，把我们安全地送出去。”说着，他有些戏谑地看向一旁摇摇欲坠的叶流闻，“怎么，还想活着出去见韩小姐？告诉你，死了这条心吧。”

话音未落，叶流闻身子一晃，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跌倒在地上。而那座象征着逃出生天的白玉大门，只在身前一丈开外。

他手中的扶桑木，已经完全燃尽，火焰顺着他的手臂，眨眼间便已蔓延了他的全身。这火焰与凡间普通的火焰不同，哪怕溟妖不惧水火，也依然会被点燃。

此时此刻的叶流闻，已经变成了一个燃烧的火堆，发出明亮的光，照亮了林匆和海寇们扬长而去的身影。

不，我不要死在这里，我答应过小微，要回去找她的！叶流闻的心里无声地狂喊着，顾不得全身骨肉被焚烧的伤痛，拼尽全力朝白玉大门处爬去。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只要你回来，我就一定能帮你去掉头上的尖角，还你自由之身！”临别时韩微那句话，再次回荡在叶流闻的脑际。

“是的，我一定要回来！”叶流闻在心里默默地喊着，“哪怕无法摆脱溟妖的可悲身份，哪怕永生永世再无自由，我也要回到你身边。因为我答应过你，要和你一起活着！”

然而饶是他意志惊人，终是无法抵御身体的损毁，好不容易爬到大门下，叶流闻眼前的黑暗已经越来越浓，一瞬间完全淹没了他。

最后的念头，是她给他取名字时的那句话：今夜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可是他真的能跟随着月光，回到她的身边吗？

他的头顶，一艘大船满载着兴高采烈的海寇们，朝着炎宁城的方向驶去。再也无人在意，那个奄奄一息倒在海底的溟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