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60章

叶流闻走后，韩微天天登上炎宁城的城墙，却总是等不到那艘归航的大船。

她可以等，任昌裕却等不得。炎宁君死后，附近的几家封君都对炎宁城垂涎欲滴，甚至也有人打起了炎宁君之女韩微的主意。任昌裕为免其他人抢先，便一再与韩微提起婚事，态度也越来越急不可待。

韩微欲擒故纵，其实就是在消磨任昌裕的耐心。她不断地放松着口风，终于在任昌裕将请婚奏章放在她面前、让她签字署名时，故意叹了一口气：“炎宁城是我的嫁妆，你又有什么聘礼可以匹配呢？”

“这还用问，自然是断妖堡了。”任昌裕拈拈胡须，挺起胸膛，“我任家世代得天子特许豢养溟妖，只一个断妖堡每年就可以赚取十万黄金，且千百年不断，这样的荣华，就算是天下各诸侯世家，也是无法比拟的。”

“黄金再多，终有散尽之时。断妖堡最重要的东西，可不是这个。”韩微淡淡地道。

“那是什么？”任昌裕奇怪地问。

“自然是赚取黄金的本事。”韩微一笑，眼睛斜瞟了一眼任昌裕，“断妖堡培养调教溟妖的本事。”

她平素对任昌裕不苟言笑，此刻稍假辞色，任昌裕顿时欢喜起来：“调教溟妖之术是我任家不传之秘，不过你若是嫁给了我，自然不会瞒着你。”

“可我实在好奇，嫁给你之前就要知道。”韩微故意做出撒娇的模样，“这个秘密，才能算是你的聘礼。没有聘礼，怎么成婚？”她将摊在面前的请婚奏章往任昌裕面前一推，“你告诉了我溟妖的秘密，我就在这封请婚奏章上署名用印。”

“好！”任昌裕犹豫了一下，咬牙答应。反正只要奏章递出去，一切就板上钉钉。他要的，只是一个名分就够了。

第二天，任昌裕带着韩微去了断妖堡。

断妖堡的外在建筑虽是用灰白岩石修筑在崖壁之上，但韩微往里走了一段，穿过对外的会客区，便发现脚下的石板变成了天然的岩石，显然断妖堡的真正主体，是构建在山崖天然形成的溶洞之内。

“这里自上而下分为五层，每一层都有不同的作用。我们现在步入的是最低层，也是培养溟妖的起点。”任昌裕带着韩微走进一座铁水浇筑的厚重大门，韩微才知道，断妖堡真正的秘密，掩藏在面前的山腹之中。

“这里很黑，小微注意脚下。”任昌裕说着，故作体贴地扶住了韩微的手臂，韩微忍着厌恶，没有推开。

此刻他们站在一座悬空的拱桥上，拱桥这一头灯火通明，空气清新，而拱桥跨过的那一头则漆黑一片，连一盏灯烛也无。待到过了桥，就连四周的空气也潮湿窒闷起来，甚至带着某种暧昧不明的细细喘息和呻吟。

“这一层，是配种的男女溟妖居住之地。”任昌裕介绍道，“为了确保断妖堡中培育的溟妖血液中灵力充沛，又不会因为体弱多病而早死，堡中作为配种之用的男女溟妖都经过精心筛选，共计男溟妖八人，女溟妖一百零六人。”

“楼梯在那边，我们从那里上到第二层。”任昌裕亲自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为韩微指引方向。

“为什么不给他们点灯？”韩微忽然问。

“因为不便污人眼目……”任昌裕有些尴尬，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如何措辞，“为了确保受孕机率，我们在饮食中添加了……”

“我明白了。”韩微骤然明白了那些隐隐约约的声音代表着什么，生怕任昌裕再说出什么惹人尴尬的语句来，慌忙打断了他。就算在黑暗之中，她此刻已是面红耳赤。

“溟妖不过是牲畜，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任昌裕安慰了一句，当先顺着石阶走了上去。

压抑着心中的愤懑，韩微踏上了黝黑的石阶。

上一层石室完全修建在山崖之中，天然溶洞通风良好，空气比下一层清新得多，而下一层那令人尴尬的淫\/靡暧昧之声也消逝无踪。

溶洞四周有不少孔洞，让足够的光线将这里照亮。但见地上放着一排排宽大的木头格子，整齐的排列和木料的颜色让人第一眼联想到了蜂巢，而与塞满了白色幼虫的蜂巢一样，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

这些婴儿总共有四五十个，男女俱有，看样子都出生不久，最小的连眼睛都无法睁开，最大的也不过一岁。把他们放在木头格子里显然是方便哺育，因为每个婴儿的嘴边都悬着一根皮管，只要张嘴吮吸，就能喝到里面的液体。而为了防止他们呛咳窒息，所有的婴儿都被放置成侧卧的姿势，就算他们想要翻身，也会被身体四周的木格子束缚住而无法动弹。

或许是食物中添加了麻醉的药物，虽然是白天，这些婴儿除了几个在无意识地吮吸食物，其他无一例外都在沉睡。偌大的石室，如此众多的婴儿聚集在一处，却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哭闹喊叫，这种寂静让人感觉到的不是安宁，而是诡异。

毫无疑问，这些孩子便是由下一层关押的溟妖交配后繁殖出来的，可与一般人印象中的溟妖不同的是，他们的头上并没有角，一切与人类的婴儿无异。

“长得倒都挺可爱的……”韩微心中起疑，故作好奇地弓下身，伸手摸了摸一个孩子的脸蛋。

“小心！”任昌裕的提醒还未说完，那个看似沉睡的孩子已经蓦地挥出小手，正好拍在韩微的手背上。韩微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随即“啪”地一声，仿佛一道雷电劈过，顿时连退了几步。

“小微，你没事吧？”任昌裕慌忙走过来，想要看视她是否受伤，韩微却摇了摇头，沉声道，“不妨事。”

“溟妖天生灵力充沛，就算是刚出生的婴儿，也能伤人……”任昌裕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连忙闭上了嘴。

然而韩微已经敏锐地察觉了异常：“溟妖不是无法使用灵力吗？为什么这些婴儿反倒可以？”

“你继续看，就知道了。”任昌裕说着，领着韩微离开蜂巢般的育儿房，上到了断妖堡的第三层。这一层的面积应当与第二层一样宽敞，然而他们却只能站在狭窄的走道上。阻隔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幅瀑布般悬挂的防护结界。

“这是为了防止溟妖出逃设置的。”任昌裕解释。

“我想进去看看。”韩微说。

“进去危险，隔着结界看吧。”任昌裕说着，伸手在石壁什么地方一按，那结界便渐渐变得透明，露出了后面的情景。

但见里面什么陈设也无，就是一个光秃秃的天然石洞。参差的山岩之间，或坐或卧着二三十个赤身裸\/体的小孩子，白色的皮肤衬着黑色的岩石显得甚是刺目。虽然这些两三岁的孩子们瘦骨嶙峋，有的还带着伤痕，但溟妖天生不染尘垢，一个个孩子依然雪白洁净，配上如描如画的秀美眉目，实在让人心生恻隐，不忍将他们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察觉到结界变得透明，后面还出现了一些高大的人影，小溟妖们顿时朝着结界处聚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嚷成一片，有的还伸出了细瘦苍白的小手。

“他们这是……要吃的？”韩微猜测。

“溟妖长到十八个月后便从下一层转移来此，为避免他们的灵力增长太快，所以不敢给他们多吃。”任昌裕笑了笑，“不过小微来了，就额外给他们加顿餐饭，也让这些溟妖沐浴一下未来总管夫人的恩典吧。”说着，他转头吩咐随侍在一旁的看守，“开闸，投食。”

得了总管的命令，看守当即顺着开凿在山崖上的石梯爬到了岩洞上方的夹层中，拉开了一道厚厚的金属闸门。下一刻，十多个粗糙的面团就从上而下地掉进了小溟妖们聚居的岩洞里，引得这些两三岁的孩子们立刻忘了观察结界外的不速之客，尖叫着一窝蜂地朝食物飞扑而去，那样精灵般轻捷的身形，就算是修炼了十余年的人也无法比拟。

然而无论他们再怎样身轻如燕，头顶上投落的面团总共就那么一点，哪里够分到这么多孩子手里？果然，为了争夺有限的食物，年少无知的孩子们顿时扭打在一起，尖叫声响成了一片。他们像是一群还未长成就远离了父母的小兽，为了生存下去发挥了一切本能，或拳打脚踢，或爪牙并用，有的甚至无师自通地操控体内的灵力攻击他人。霎时间，密封的岩洞内充斥着灵力激荡而出的火花和荧光，偶尔波及到阻挡在看客面前的结界，便会沙沙作响，仿佛冻雨倾泄。

等到全部食物终于被抢到手的孩子吞下了肚子，结界内的混乱才终于结束。每个孩子雪白的肌肤上都增添了累累伤痕，甚至有的小孩被灵力击中，奄奄一息地倒在了黑色的岩石间。

“我们每次提供的食物都比实际需要的少，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中的强者活下来，弱者自然而然地死去，这样才能确保活下来的孩子血液中有足够充盈的灵力。”任昌裕见韩微面色阴沉，连忙解释，“其实这也是为了他们好，否则就算是侥幸在这里长到了四岁，也熬不过下一关，必死无……”

任昌裕“必死无疑”的最后一个“疑”字尚未出口，结界上忽然一片雪亮，刺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竟是一个小溟妖骤然听懂了任昌裕的说话，调动全身的灵力朝结界攻击而来。他一边箕张着十根细小的手指想要撕裂结界，一边冲着其他小溟妖们大叫道：“坏人……坏人……打，打！”

变生肘腋，韩微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任昌裕却见怪不怪，顺势扶住了她的腰：“没事，有我在。”

任昌裕的判断没有错。这个小溟妖虽然绝顶聪明，毕竟自幼与世隔绝，就算能听懂人类说话也无法清晰表达，因此他的同伴们只是奇怪地看着他发疯般攻击结界，并无人上前帮忙。

溟妖天生的灵力虽然比修炼之人还强，但从未接触过修炼的法门，十成潜力中不过能凭本能使出一成而已，哪里敌得过断妖堡中一代代设立的防护结界？但见灵力与结界冲撞出的白光明明灭灭，仿佛雷雨之前一道道雪亮的闪电，绘满符咒的透明结界却依然坚不可摧。

直到那个小溟妖脱力地倒在了地上。

韩微已经看得愣住了——原来，小时候的溟妖不仅能使用灵力，而且还会说话！“他们究竟是怎么变成后来那样的？”韩微喃喃地问。

“种角。”任昌裕回答。然后他对着看守指了指那个倒在地上的小溟妖：“就是他了。”

“小微，我对你是真心的，所以什么都不会瞒着你。”任昌裕转向韩微，满脸都是诚恳，“到上一层，你就会知道断妖堡如何克制溟妖的灵力，既让他们的灵血为人所用，又不至于惹出什么乱子来。”

韩微咬着嘴唇，默默点头，跟着任昌裕上到了第四层。

这一层已经深入山腹，只能依靠四壁的火把照明。幸而天然形成的溶洞虽然主体被隔断，仍有不少暗孔相连，因此空气仍然十分流通，毫无窒闷之感。

“请坐。”任昌裕安排韩微坐在墙边一把椅子上，向前来伺候的手下吩咐：“去请齐师傅来，就说总管夫人要参观种角。”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两个黑衣人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向任昌裕和韩微见礼，正是齐师傅和他的儿子。

见上一层的看守已经将那个脱力的小溟妖扛了下来，任昌裕吩咐一声：“开始吧。”

齐师傅应了，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箱子，露出里面叮叮当当一串金属刀具。而看守也将小溟妖放在石室正中一个特制的躺椅上，用牛筋将他的手足胸腹等处牢牢捆紧。

“这是要干什么？”韩微的手猛地握住椅子扶手，站了起来。

“自然是在他们的脑袋上种角，否则溟妖头顶的独角是怎么来的？”任昌裕站在韩微身边，想要安抚。

“你说的种角，就是切开他们的头皮，把角缝进去吗？”看着小箱子中的利刃和针线等物，韩微已经猜到了大概。

“差不多吧。”任昌裕见韩微脸色惨白，身体也微微发抖，体贴地扶着她道，“这些事你知道就行了，不必亲自看。”说着对手下们扬了扬下颏，“你们都退下吧。”

见那个小溟妖又被送了出去，韩微稍稍喘了口气：“我想看看你给他们种的是什么角。”

“就是这个。”任昌裕取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物件，放在韩微手心中。它从头至尾只有一寸来长，下半部都是散乱的根须，上半部则像是一枚黑色的犬牙。

“是一种……植物？”韩微惊讶地道。

“没错。把它种进溟妖的头顶后就会不断长大，形成尖角，而它的根须也会深入溟妖的脑髓，让他们无法说话，也无法调动灵力。”任昌裕摩挲了一下那枚小小的角，赞叹道，“这是天元大帝传下的法子，千百年来从未出过差错。”

天元大帝。韩微记得在前面的朱天阵中，天元大帝是这个阵中世界最初的人皇，各国诸侯都以血统能追溯到他那里为荣。想不到，这人的手段竟是如此残忍无情。

“如果把这角硬拔出来呢？”韩微问。看上去这是溟妖们摆脱控制的唯一办法。

“不可能。”任昌裕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种想法，“这角的根须深入脑髓和四肢百骸，哪怕轻轻摇一摇都痛入骨髓，若是硬拔，必死无疑。”

“溟妖究竟是什么，他们被控制之前是什么身份？”韩微忍不住浑身发冷。

“不知道。反正从天元大帝开始，他们一直都是这样。”任昌裕并没有说谎的意思，他只是觉得既然能赚钱，管那么多做什么。

韩微将那枚小小的尖角握紧在手心，朝任昌裕勉强笑了笑：“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好，第五层是种完角的溟妖休养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任昌裕暧昧地在韩微耳边轻轻道，“我已经履行了自己的承诺，现在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