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61章

任昌裕履行了他的承诺，揭示了断妖堡的秘密，韩微再没有理由拒绝他的求亲。虽然她竭力拖延，婚期还是很快到来了。

婚礼那天早晨，韩微再次登上了炎宁城的城墙。这一次，她看见一艘大船朝她驶来。初升的太阳在东方的天空上染出一片金黄，衬托得那艘大船如同一个巨大的黑色剪影。

韩微目力过人，很快就看清了大船上插着的“林”字旗——是林匆回来了！

不顾身后侍女们的惊呼，韩微跳下了城墙。

她的灵力尚未恢复得很好，掉在城墙下的沙地上时崴到了脚踝。然而她顾不得脚踝钻心的疼痛，蹚着海水朝那艘大船奔去，大声喊着：“流闻、流闻！”

“你在叫那个溟妖？”船头的林匆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满身**的韩微。

“他在哪里？他是我花钱买下来的，你把他还给我！”韩微对林匆，从来不会客气。

“他，应该早就死了吧。”林匆不以为意地回答。

“你骗人！”韩微知道若是叶流闻真的死了，这九重阵就会终止，所以她始终抱着不灭的希望。

“那你就到大海里去找他吧。”林匆轻哼了一声，大船从韩微身边缓缓驶向了岸边。

韩微站在海水中，只觉得浑身发冷——难道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真的把叶流闻扔进了茫茫大海？

“夫人，夫人，吉时快要到了，快随我们回去梳妆吧！”一群侍女和黑衣护卫跑了过来，扶住韩微就往岸上走。韩微心乱如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先随他们回城。

凭她一个人肯定无法找到叶流闻，只能见机行事，看看能否借助断妖堡的力量了。

而且韩微心里还有一个隐隐的预感，叶流闻既然没有死，就会回来找她的。

换好一身礼服，韩微忽然想起了在前面的炎天阵中，自己也举行过婚礼。那个婚礼的新郎叫做叶流闻，是织染大户叶家的大公子，可惜正式拜堂的时候，冒名顶替的却是他的弟弟。

什么时候能够真正与叶流闻举行一次婚礼就好了。韩微忽然冒出这个念头，瞬间又羞得红了脸。心如止水四百年，想不到竟在叶流闻身上找到了从未有过的信赖和心动，韩微觉得，就算这次完成任务后得不到升迁，这九重阵也闯得值了。

婚礼就在昔日的封君府举行。韩微举着遮蔽面容的却扇，在侍女喜娘们的搀扶下走向正堂，而新郎任昌裕，早已满脸喜色地等在那里了。

眼角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韩微心中狂跳，借着扇子的掩护偷眼望去。贺喜的人群中站着一个青年男子，却不是叶流闻，而是——青木！

青木真的进了这幽天阵！看来绛云仙子果然不放心自己，又派他进来帮忙了。韩微心里微微一暖，心道有了青木相助，自己寻找叶流闻又多了几分把握。

见韩微注意到自己，青木朝她微微点了点头。这个动作鼓舞了韩微，她想青木肯定知道什么，而叶流闻，也快要出现了。

韩微的预感果然没有错。就在任昌裕伸手牵住韩微，即将和她拜堂成亲之际，只听一身巨响，一个身影蓦地从天而降，一把将韩微揽进了自己怀中。而他们的头上，屋顶竟生生地被破开了一个洞。

是叶流闻！韩微惊喜地看着朝思暮想的人，伸手想要抚摸他的脸，眼泪却已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叶流闻还是无法说话，一手挥舞着不知从哪里得到的一柄剑，一手拉着韩微就往来冲。他没有学过武功，长剑挥舞起来全无章法，但奇怪的是，他所有的反应和招式都比别人快上若干倍，围攻他的人就仿佛动作被生生扯慢，根本无法拦截他的攻击。

看着叶流闻惊人的变化，韩微又惊又喜，却知道此刻不是询问详情的时候。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跟着他跑出封君府，浑然不顾任昌裕声嘶力竭的咆哮。

跑吧，和他牵着手一直这么跑下去，跑到天涯海角，跑到天荒地老，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了。韩微的心里，此刻已满是幸福。

忽然，韩微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却是先前跳下城楼时扭伤的脚踝痛得撕心裂肺，饶是她再强韧也坚持不住了。

然而她并没有真正摔倒。下一刻，叶流闻已经将她背在了背上。

追兵赶不上叶流闻的速度，和他们的距离越拉越远。然而就在韩微以为他们就要逃出生天的时候，叶流闻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朝来路走去。

韩微惊恐地抬起头，看见离他们不远的城墙上，林匆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眼神冷肃。

是傀儡咒！韩微的脑子里蓦地炸开这个念头——林匆在操控叶流闻回去自投罗网！

叶流闻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毫不犹豫地掉转手中长剑，一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暂时压制住了傀儡咒的威力。咬牙忍过剧痛，叶流闻牢牢背住韩微，换了个方向又要逃跑，迎面却正对上了逐渐包围过来的黑衣人。

“你先走吧，别管我。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韩微挣扎着，想要从叶流闻背上下来。

叶流闻却摇了摇头，搂着她的手更紧了些。他的目光再也没有之前的畏缩怯懦，除了坚定，还有一种韩微从未见过的凛然，仿佛他看着面前这些人，除了愤怒还有怜悯。

“杀了这个溟妖！”任昌裕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大声下令。他也算是反应快，见叶流闻的招式快得难以抵挡，便命手下结成了绵密的阵法，就算叶流闻变成流水，也无法顺利渗出。

“不许杀他！”韩微蓦地朝任昌裕大喊，“杀了他我也不独活！”

“贱人，你当场逃婚，败坏我的名誉，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吗？”任昌裕怒极反笑，“上，把他们都杀了！”

黑衣人结成的阵势逐渐收紧，仿佛一只巨手，要将他们扼杀当场。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声大喝，却是有人径直跃入了阵中，顷刻间将绵密阵法搅乱——正是青木！

“快跟我走！”青木仿佛将巨网撕开了口子，用力招呼。

叶流闻反应神速，当即将韩微背好，从那个空隙中身轻如燕地飞了出去，而青木也紧紧地赶了过来。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藏身。”青木急切地道。

“听他的。”韩微见叶流闻稍有犹豫，坚定地吩咐，“他是我的朋友。”

见韩微如此信任青木，叶流闻不再迟疑，跟着青木朝海边一片山崖冲去。

那山崖下有许多被海水侵蚀的洞穴，一个个连密复杂，宛若迷宫，一不小心还会被海水淹没，旁人确实难以找到。青木领着他们兜兜转转，终于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所在，这才点燃了火把：“入阵以来我怕撞见林匆，一直躲在这里，很安全的。”

叶流闻放下韩微，三个人便靠着洞壁坐着。前方不远处是一汪小小的海水，被困在浅浅的半圆形石坑中，映射着幽幽的蓝光。

韩微不放心叶流闻是伤势，仔细查看，那心口的剑伤却已经不再流血。这次回来，他这具身体的自愈能力似乎更好了。

“流闻，你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韩微迫不及待地从贴身处取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打开看时却是一种青绿色的药膏。“我在断妖堡中已经打探清楚，溟妖头上的角其实是一种移植上去的植物，因为根系深入了你们的脑髓和经脉，所以阻隔了你们的天生灵力，也让你们无法说话。”她伸出手指轻轻挑起一点药膏，“这是我研制的一种药物，可以让植物的根系枯萎却不伤人，你日日涂抹，就可以让那独角逐渐死去，最终彻底将它去除了。”

她这么一说，叶流闻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大喜的神色。他乖顺地俯下身，将头枕在韩微的膝盖上，任韩微将手指上的药膏轻轻涂抹在他头顶的独角根部。

青木看着他们亲昵的姿势，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我出去看看情况，顺便找点吃的来。你们在这里等我。”随即走了出去。

韩微点了点头，却没有看到青木背转身后，眼中迸射的决绝冷意——这个北斗星君不断迷惑小微的心志，让她越陷越深，这次决计是留不得他了。

想到这里，青木又停住了脚步，招手叫来叶流闻，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叶流闻先是一怔，随即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跟你说了什么？”见叶流闻神色有些凝重，韩微奇怪地问。

叶流闻却只是笑了笑，示意韩微继续给自己抹药。

韩微抹好了药膏，叶流闻却依旧赖在她的膝盖上不肯起来。她也舍不得推开他，便抚摸着他顺滑的头发问：“林匆说他把你扔在大海里，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叶流闻捡了一块石子，蘸了海水，在地上写起字来。和他用剑时一样，他写得既快且工整，所以韩微很快就明白了大致的意思，而这一切后面，竟是这幽天阵甚至整个九重阵中一个最隐蔽的设定：

原来在这阵中世界中，所谓的天元大帝并不是最初的统治者。那时候统领这个世界的，不是凡人，也不是修仙之人，而是被称为帝俊的神。帝俊有十个儿子和十二个女儿，分别代表了天上的日月，他们是一切灵力的来源。后来十个儿子调皮，一起从东海的扶桑树升到天空，引发天下大乱，也引发了凡人和修仙之人对神的憎恨。天元大帝射杀了十日，又带领着天下人冲入了神族在北溟上居住的岛屿。经过一场大战，凡人弑神成功，神岛沉入海底，而残存的神族后裔则被送入了断妖堡。

凡人憎恨神族，却又舍不得断绝灵力的来源，所以他们在神族的后裔头上植入独角，既封印他们的灵力，又将他们贬低成了无法说话的低贱妖物，被称为“溟妖”。

叶流闻作为神族后裔，原本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然而林匆率领的海寇们贪图神族财宝，以他为照明进入幽都，原本以为叶流闻会被活活烧死在海底，却不料神族血脉触发了那里残余的神族灵识，不仅救治了他的身体，还告知了他真相。只不过如何除掉他头上的独角，那缕灵识也无能为力。

仗着神族不惧水火无须饮食的优势，叶流闻追上了林匆的大船，一路尾随他们回到了炎宁城。只要安全地去掉那遏制灵力的独角，他不仅可以开口说话，还可以把神族的天生灵力发挥到极致，从此再也不惧怕任何人。

“如果我能获得自由，我还想救出断妖堡里的族人。”最后，叶流闻这么写道。

“好，我一定会帮你的！”韩微心疼地抱住叶流闻，心里充满了欢喜。原来他不是妖，是真正的神，这和他在阵外的真实身份是一致的。看来这九重阵真的只是考验，不仅不会绝人之路，还会给闯关者提供隐约的提示。

“现在，我们就老老实实躲在这里，等过一两个月，你头上的角就可以安全地摘下来了。”韩微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眼睛亮闪闪的，在幽暗的海蚀洞中如同星辰。

“一两个月，你们想得倒美。”一声冷笑忽然从洞口处传来，随即便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韩微蓦地转过脸，虽然是逆光，她还是认出了来人——任昌裕和林匆，还有他们身后被海寇们押着的青木。

“小微，对不起，是我不小心……”青木满脸都是愧疚与无奈。

韩微此刻已来不及分辨青木的言行，她只是本能地将叶流闻护在身后，厉声道：“你们要干什么？”

“自然是抓你回去。”林匆并不废话，只是将手指轻轻捏了捏。与此同时，叶流闻蓦地伸出手抓住了韩微，拖着她就往林匆和任昌裕那边走。

是傀儡咒！韩微一下子红了眼——看来林匆不仅要抓她，还要叶流闻亲自动手抓她，这个人的心肠，怎么会如此狠毒！

叶流闻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下意识地抓起长剑，再次一剑刺在心口封印之上。这种做法虽然让他暂时摆脱傀儡咒的控制，却也暂时丧失了战斗能力。

而林匆和任昌裕，等的就是这一刻。

任昌裕早就探知韩微灵力尚未恢复，当下一挥手，数名武功高强的黑衣手下便蜂拥而上，一把钳制住了韩微。任昌裕更是亲自出手掐住了韩微的脖子，五官因为愤怒都有些变形了：“贱人，你为了一个溟妖让我在天下人面前丢脸，那我就在你头上也种一个角，把你也变成溟妖好了！”说着，攥着韩微就往外拖。

任昌裕的话固然让韩微惊骇，叶流闻更是疯了一般朝他们扑去，却因为伤重，轻而易举地被黑衣人们打翻在地，呕出血来。一旁的青木见状大喊：“记住我教你的法子，那是救她的唯一办法！”

叶流闻一怔，随即在黑衣人的拳打脚踢中努力看向韩微，就仿佛这是他能看她的最后一眼了。韩微与他心意相通，猜测他是要做出自爆元神之类同归于尽的法子，不禁大骇，眼角的旧伤也骤然痛得快要裂开。她拼着最后的力气拽开任昌裕掐住自己脖子的手，大声喊道：“流闻，我不许你死！”

听到韩微的命令，叶流闻像以前一样驯顺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忽然伸手握住了自己头顶的角，用力摇拔起来！

那独角的根系深入脑髓，平素哪怕轻轻晃动也痛不欲生，因此被作为惩罚溟妖的手段。如今看到叶流闻这么大力拔取，韩微顿时心痛得难以呼吸——她给他配的药才用了一次，那些根系尚未枯萎，这么硬拔出来，也许还不待他恢复神人之力，就已生生痛死了。

任昌裕的手又掐住了她的喉咙，但是韩微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凝滞，周边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叶流闻攥在独角上的手是鲜活的。此时此刻，韩微已经明白，这就是幽天阵真正的杀机——为了救自己，叶流闻只能提前拔除独角，可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就连林匆、任昌裕和他们的手下也停止了动作，全神贯注地看着叶流闻做出的疯狂举动，从天元大帝至今数千年，从未有任何溟妖能具备这样的勇气，忍受这样的痛苦。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一个必然的结果，却又隐隐期待着某种奇迹。

奇迹真的发生了——叶流闻全部的眼神都凝聚在韩微身上，忽然张开了口：“虽然我选了一条死路，但我却要和你一起活下去！”

溟妖说话了！虽然由于长久无法发声，这句话的语调有些古怪，但所有人都听懂了这句话。可是，溟妖不是不能说话的吗，叶流闻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下一刻，一直套在叶流闻脖子上无法取下的铁项圈骤然崩裂成几段！叶流闻的手从头顶垂落，他的手掌着，还握着一支黑色的角。

“我不再是溟妖，我是神，神自然会说话！”叶流闻说着，身体蓦地从黑衣人群中升了上去。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双臂摊开，十指指尖射出淡淡流光，流光到处，海水漫涌，天崩地裂，整座山崖竟全数坍塌下来！

迸裂的山石如同密集的铁锤当头砸下，韩微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在了头顶。然而下一刻，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了她，带着她直往天空中飞去。那是叶流闻！

四处飞溅的石块如同长了眼睛，绕过他们砸落在地上，激起阵阵烟尘和水波。此时此刻，不仅大地在震颤，就连他们头顶的天空，也轰隆一声垮塌了下来。

幽天阵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