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因薛光到来乱作一团之际,廉贞拉着尚珍珠匆忙收拾了些金银细软,就着夜色掩护仓皇出逃。
戏子身为乐籍,属贱民之列,又因被班主转卖,他二人已然成了薛嗣祖的私产。
一无户籍,二无公验文引,离开薛府后,连个落脚之处都难以寻觅。
且不敢显露钱财,只每日栖身于破屋废舍、桥下窑洞之中。
偏那尚珍珠乌云秀发,肌肤白皙,容貌绝美,即便荆钗布裙、满面污渍,也难掩其国色天香之姿。
不过流浪几日,两人便被一伙地痞流氓盯上,妄图将她抓去卖到花街柳巷。
廉贞双拳难敌四手,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偏又夜深人静,上无求助之门,下无安身之所,眼看着相依为命之人即将被歹人抓走,廉贞已是睚眦欲裂。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恰有贵人路过,救得他二人逃出生天。
想起那人的救命之恩,公堂之上的廉贞俯身叩头道,“禀大人,小人在薛宅的住处恰在薛嗣祖的院落边上。
那日他与薛大人争吵之声极大,即便隔着一座院落也听得十分分明。
薛嗣祖称自己手上沾有人命,薛大人听闻后怒不可遏,重重责打于他。
未过多久,便传来惊慌失措之声,说薛嗣祖重伤不治,已然断气了!”
薛光见廉贞进来,讲述自家之事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便知今日之事绝无善了。
面色如土,跌坐在一旁,被不忍的大理寺少卿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韩鸿攀咬道,“沈大人,他刚才说死的不是我家郎君,如今又说人已断气,前后矛盾,可见此人定是胡扯!”
沈慧照呵斥道,“本官断案,岂容你随意插嘴!再有下次,竹篦伺候!”
方才王能的惨状韩鸿都看在眼里,深知竹篦的厉害,当即不敢再言。
廉贞又道,“听闻薛嗣祖亡故,小人深知性命难保,只得先行逃走。
身为逃奴,没有户籍在身,出不了城,也寻不到活计,只能乞讨为生。
数日前,小人在外城的九孔虹桥下乞讨时,却恰见一人从桥上下来,碰个正着,不是薛嗣祖又是哪个?!
如今城中对杨衙内杀人一事议论纷纷,若他真杀了人,小人所见又是何人?
小人虽怕极了,不敢跟上前去寻出他的藏身之所,但人绝不会认错!
既然薛嗣祖尚在人世,棺中的定是别人,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只因前世“郑氏杀夫”一案闹得沸沸扬扬,杨羡这整日浪荡的纨绔也略有耳闻。
只知大理寺卿薛光被独子连累,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如今看来,这薛大人也并非如他想象中那般无辜。
就如今次而言,棺材中薛嗣祖为假一事他定早已知晓,说不得还是主谋。
不然也不会一开始咬死不准验尸,偏等到暑热难耐、尸体腐烂之后才准许。
果然沈慧照道,“距薛家报案至今已过月余,尸体早已腐烂不堪,如何查验?”
自入太学伊始,杨羡知班中有位同窗名叫薛嗣祖时,便暗暗留意此人,时不时派人盯梢,对他府上之事也略知一二。
杨羡道,“沈大人,永坡巷的那处宅子……嘿嘿,原先没与薛嗣祖闹僵时,学生还曾去过一两次!”
这自是胡诌,往日在太学,他与薛嗣祖虽未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但也是互看不顺眼。
别说宴请,连同桌吃饭都不曾有过。
随侍薛嗣祖的王能与韩鸿自然清楚,忙要分辩,却被沈慧照冷冷一瞥,立时将话咽了回去。
杨羡继续道,“虽只在外院转了转,未去内院,却见有一人与薛嗣祖的身高体型相差无几。
学生以为,若这廉贞所言为真,薛大人一时要找人李代桃僵,现去寻觅定然来不及,唯有从身边之人下手才最有可能!”
大理寺少卿呵斥道,“你怎能无端揣测朝廷重臣!”
杨羡冷笑道,“这位大人,听到如今难道还不明么?
您口中的朝廷重臣涉嫌诬告一个身有功名之人,说不得就是知法犯法的杀人犯。
难不成我该缄口不言,任由他将我判死么?!”
这次沈慧照没有再敲惊堂木,由得杨羡将人辩得哑口无言后,才道,“你继续讲,那与薛嗣祖相似之人是谁?”
杨羡道,“正是永坡巷薛府的管家,不过那人看上去已有四十许。
开封府的推官、师爷常来学中讲授律法,偶尔也会讲些奇特案例。
学生记得仵作们自有一套本领,可通过骨骼特征判断尸体的年龄,还请大人让仵作验证清楚!”
“薛嗣祖”一案涉及朝中重臣和宠妃亲弟,自然不许轻易下葬,尸首如今就摆在开封府的停尸房中。
衙役们立刻将棺椁抬了过来,刚一打开棺板,那股腥臭腐烂之味、连二堂的郦好德和郦乐善都险些被熏倒,更何况大堂内的一干人等?
柴安早在开棺之前便摇着折扇跑到堂外的天井处,偏杨羡不死心,非要在堂上看着仵作查验那团青绿色的肉泥。
……………………………
“如今感觉如何了?”
杨羡一睁眼,便见乐善拿着帕子正端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满脸心疼地为他擦汗。
想来是在牢中一月吃睡不佳的缘故,那日杨羡终是抵挡不住腐烂尸体的恶臭,晕了过去,再度醒来已回到杨府自己的房中。
果然,棺椁中的尸体不是薛嗣祖,却也不是薛府管家,而是薛光从大理寺的牢狱中找来的一名无人认领的男尸。
原本年龄体型相差无几,应当难以分辨,偏开封府的仵作经验老到,竟发现那男尸的两条腿相差半寸。
时下选拔官员,要求“身、言、书、判”,首要便是“身”形伟岸、体貌丰伟,从未见过哪个官员是跛子。
先不管真正的薛嗣祖去向何处,杨羡误杀一事终算水落石出。
这一月来,因杨羡“犯事”,罗氏终明白什么叫“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宫中杨玥与四皇子所受的冷落暂且不提,往日上门想与杨羡说亲的贵眷们皆一改往日热络、对她避之不及。
罗氏碰了钉子回来,便向女儿们哭诉,“她们那起子人,平日里说得好听,说什么不贪图咱家富贵,只喜欢我儿的为人,哪怕吃糠咽菜也愿意将女儿嫁过来!
如今我儿才刚出事,我亲自上门求助,竟连面都没见着,空坐了大半日!”
杨琬劝道,“娘,且别说这个,先把弟弟救出来最要紧。
我已飞鸽传书让树生快马加鞭赶回来。
娘也该去宫中求求修容娘子,想个办法才好。”
罗氏哭道,“你妹妹只说官家心中有数,让我安心等待!
此事已然无用,你弟弟平日里的脾气你也知道,最是个暴脾气,他若不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怎会惹下这般祸事?”
杨珠急道,“如今说这些有何用?误杀是肯定跑不了了,还不如去沈府求求沈大人,判轻些的好!”
杨琬气极,怒道,“弟弟虽鲁莽,但下手自有分寸,不过是口角之争,怎会下狠手打人?”
“他时时跟着林统领习武,对方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即便收着力气,寻常人也难以承受……”罗氏打断杨琬的话,兀自抱怨道。
言语间竟认定人是被杨羡打死,杨琬再也忍耐不住,甩开母亲的手,起身道,“母亲便在此处哭着吧,女儿自出去寻人想办法!”
杨琬所识人不多,除了不在家的杨树生,其中唯有郦康宁最为聪慧。
不顾夜幕降临,便套车前往六福斋去了。
彼时郦乐善早凭杨羡给出的字条,求了范家的镖师前往咸平县探查郑素娥的下落。
郦家众人正商量着如何探寻永坡巷薛府忽然寂静的缘由,忽见杨琬上门。
郦乐善笑道,“杨大姐姐来得正好,我们正有个难处想求宫中的修容娘子帮忙呢!”
若论在宋朝境内寻人,谁能比得上皇城司的武德卒?
虽已有沈慧照派开封府的差役四处寻访,但有薛光在,难保不会消息泄露,倒不如宫中的修容娘子出手稳妥。
果然,自武德卒插了手,不过才几日,便从汴京大街上寻到了遇难的廉贞和尚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