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坐下来好好聊的时候,其实是可以明显感觉出来老张比十几年前有了质的提升。
不过想想也是,老张啊,那个能被人说是跟夏林一样不世出的天才,只是他的星光不如他夏某人的璀璨,大部分时间人们都只是被那灼眼的星辰晃了神采,这才忽略了原来这颗亮如白昼的星辰旁边还有这么一颗足以叫人驻足的明媚星辰。
在朝堂上这些年,他一步一步从礼部的参赞走到能与宰相斗法且不落下风并且稳中有胜的地步,能一人掌握京畿之内的察事大权且不叫人记恨,能将其他与之竞争之人排挤到山沟里修水渠。
若是没有夏林,张仲春便就是这个错乱时代最耀眼的星辰。
他大夏林六七岁,三十三岁的年纪便已经是太子太保,若真的没有一丁点手腕,他办得到么?
“事情就是如此。我知道有些话你没法说,所以我昨日便与安慕斯聊了许久。我与他说,这次的事情要分轻重缓急,寒门的案子轻一些,世家的案子的重一些,军中的案子缓一些,朝堂的案子急一些。普通之人同罪之下,小惩大诫。世家子弟同罪之下,杀鸡儆猴。莫要怕杀孽,要怕那斩草不除根。”
“你可是害死他了。”
夏林敲了敲桌子:“他会被反噬的。”
“你当他不明白?”老张这会儿目光一凝:“他在十年前便已经做好了以身炼法的准备。我不是害他,我是成全他。铸剑尚需人血,铸法乎?他与我说,他已有完全准备殉道,以一人之力开万世荣光,以他的血写出一部法典来,便是不枉此行。”
“这厮……”夏林仰起头来:“是我疏忽了。”
“不疏忽,这怎的是疏忽呢,这是成全呀,成全。安子惦记了一辈子,许是往后,人们谈论法家之时,不光要说管仲、士匄、子产、李悝、吴起、商鞅、慎到、申不害、乐毅、韩非,还要提到安子,到时安子可就不轻读了,学堂中的教师会教学生们说,读安子时子要重音。怎么不值?太值了。”
“对了。”老张突然敲了敲桌子:“安子叫我给你带个话。”
“说。”
这会儿老张清了清嗓子:“吾闻:法者,国之纲维,犹北辰列宿,虽晦明轮转,其轨不可易也。今以身殉道,非独赴汤镬、蹈白刃,乃以肝胆为碑铭,以鲜血注律令。纵天倾地覆,吾脊可擎;虽身灭形销,法脉永存。
友其听之:商君徙木立信之日,已铸秦人筋骨;韩子著书明法之时,早见**清明。吾效先贤断发裂裳,宁教雷霆碎顶,不令毫发悖刑名。他日若闻钟鼎鸣哀,非吾丧也——此乃法度重生之角,九州同振之徵。”
“这个榆木脑袋!”夏林拍着桌子喊道:“我要撤了他的职。”
“随他去吧。”老张笑道:“重塑神舟的筋骨,不是靠你的聪明才智,靠的是这样的人前赴后继。这改天换地者,都是要用命来换的,你自己不也是随时做好牺牲之备了么?怎么?许你不许他人?”
夏林半闭着眼睛,他都不用想安子会是怎样的结局,如果他真的那么干了,到时第二次世家反扑的时候,他必死,没有人能保的住他。但若是他不死,世家的复辟可就真的要成功了,只有他死了,鲜血涌向了人的心中,这样才能将真正打响反抗的第一枪。
根植于九州之上的苍天巨树是需要靠鲜血铸就的战斧才能砍伐干净的,杀是杀不光的。
“哎呀……”夏林捂着额头:“天底下为数不多的君子啊。”
“君子就是干这个用的。”老张提醒道:“只有君子之死才能有用,你我这等蝇营狗苟之辈,死了便死了。而你我能做的就是不能叫他白死,不要叫人往他的身上泼了脏水。”
气氛变得很沉重,滋滋冒油的五花肉也激发不出两人的骚话,一杯一杯的温酒下肚,相顾无言。
漫天的大雪让天地变得苍茫起来,夏林依靠在窗棂之下,热酒已经让他耳根子都红透,老张趴在桌前早已经睡下。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落雪压断细竹时的噼啪声还有雪花落在屋顶时的噗噗声。
他脑子里转了一千两百多种方法,但没有一种能把安子救下,如果到时安子真出事了,夏林必会内疚一辈子。
甚至于可能事情进行到一半,安子就会遭人暗杀。
“完了。”夏林揪着自己的头发,懊恼无比:“我怎么就选了他……”
但此刻的安子其实也没闲着,他正在起草一份法典,而这份法典在他没死之前绝对不可能生效,那便是一份限制世袭和顶替制的法典,这份法典只要出台,私下里怎样他不管,但制度上世袭就已经变得不合法了。
也许仍然有人会钻空子上去,但断然不会如现在一般靠着血脉上位的人还胆敢明目张胆嘲笑靠着勤恳上位的人。
这是一个巨大的连锁反应,把原本合理合法的东西推向了不合法,那么它就会成为敌人攻击自己的理由,从高调转向低调,也许不会消亡,但这属于给了大动脉一刀。
只是安子知道,这个法条会让自己死,而且死的很惨,但没关系,只有自己死了,法条才能推行,法家是不会断绝的,法家人是死不完的,公理和正义可以被无视,但它永远存在。
不过法家的刀是两边开刃,既杀别人也杀自己,没有办法。
第二日金鸡报晓,第一批被彻查之人就已经因为各种事情被批捕了,整个金陵城内可谓是人心惶惶。
外头在打仗,里头在抓人,谁碰上谁不哆嗦一下呢?
而今日,正是立冬之日。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李建成已在皇宫周遭布置了两千刀斧手,就等着今日李世民与三娘前来觐见李渊。
此刻的李建成已经有些疯癫,若是李世民不回来,他可能还不止于此,但他竟然回来了,而且跟着自己的妹妹一起出现,城中这几日留言四起,内容便是这次李世民要携军功逼李渊传位给他。
这让他嗅到了危机感,同时也让他走上了自己曾经最不愿意走上的那条路。
皇帝之位,他迫不及待了,今天就要。
李渊不是喜欢养蛊嘛?若是蛊盅里只剩下一根独苗呢?他还能选谁?
所以他利用太子之便,安插了两千人在皇宫周围埋伏,只要哨箭一响,两千人便出现将李世民等人诛杀,他要提着弟妹的尸体去见李渊,告诉自己的父亲,这长安城只有一个太子也只能有一个太子。
今日长安阳光明媚,虽有些冷风,但还算温暖。
李世民与三娘与几名随行的武将一起进宫打算面前李渊,汇报一下这些日子各地情况,但当他们走到皇宫附近时,那种经常在战阵中厮杀而培养出来的第六感就告诉他们这地方有蹊跷。
杀气!
李世民与姐姐对视了一眼,两人默契的紧了紧手中的缰绳,但却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往前行走。
“二凤,真的会在今日么?”
“你不了解大哥?”李世民苦笑一声:“阿姊,当下你还觉得大哥可怜?”